朱見深強忍怒氣,恨聲道:“若朕非要廠衛去查呢?”


    “皇上三思……!”


    群臣訓練有素,長跪不起。


    ‘嘭!’玉石紙鎮粉碎,碎屑橫飛,如彈珠一般在金磚上起跳。


    群臣默然無語,臉上滿是惶恐,心中卻樂開了花。


    他急了,他急了……


    廟堂之上,發火是解決不了問題的,除了無能狂怒,沒有任何作用。


    當然,若是朱元璋亦或朱棣那樣的狠角色,另算!


    至少近幾任大明皇帝,完全做不到太祖、太宗那般。


    朱見深胸膛起伏劇烈,扶著禦案的手都在顫抖,不過心情卻和表情截然相反。


    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這場麵……可謂是人均影帝級別!


    就連一旁伺候著的站班太監,都能秒殺後世一眾‘演技派’,那焦急、惶恐、以及對皇上龍體的擔憂……各種微表情拿捏的相當到位。


    “皇上息怒,龍體要緊,皇上息怒……”站班太監帶著哭腔,急得眼淚在眼眶中打轉,諂媚地彎著腰,輕撫皇帝胸膛。


    朱見深憤懣難消,賭氣似的推開小太監,起身俯視群臣,眸光冷冽……


    然,在群臣看來,這不過是黔驢技窮,色厲內荏的懦弱表現,不足為懼。


    大殿沉寂,良久…


    朱見深吐出一口抑鬱之氣,怫然道:“散朝!”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群臣再拜,恭送皇帝離開,心裏樂開了花。


    這次的博弈,他們又贏了。


    長此以往下去……前途無量。


    ~


    乾清宮。


    朱見深一回來,就命懷恩傳諭,召之前暗中籠絡的禦史進宮見駕。


    …


    中午,朱見深親自起草,擬定人選,命禮部頒發詔書。


    禮部見皇帝果然退了一步,便也不再做刁難,痛快頒布下去。


    規則還是要遵守的,可以得寸進尺,但總得給人緩口氣的時間,不然給人逼急了,真掀了桌子,他們也不好受。


    不過很快,他們又收到了朱見深的中旨。


    新帝登基後的第一道中旨!


    ——查出的商稅空額,其中一成用作官員福利,以慰勞眾公忠體國的官員,立功者,根據功勞大小,酌情晉升!


    這一招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誰也沒想到,小皇帝會冷不防來這一手,本以為塵埃落定的事情,再次向著不可控的方向發展……


    中旨和詔書不同,它不經內閣擬定,翰林起草,禮部頒發……這些流程,皇帝直接下達,然後推行,沒有任何商量餘地。


    不過,中旨並非無解!


    事實上,大多情況下,皇帝是不願下中旨的,因為若得不到大臣認可,即便推行,也不過是走個形式而已,基本起不到多大用。


    甚至會因為中旨沒有建樹,反過來被大臣將上一軍,所以中旨大多情況下,看似不容置疑,其實也就那回事兒。


    群臣在意的不是中旨,而是中旨的內容。


    讓一成利用作官員福利,獎賞公忠體國官員,立功者酌情晉升……無疑透露著兩個字:分化!


    人都是逐利的,有利可圖的情況下,所謂的利益聯盟自然變得脆弱。


    尤其是朱見深下手的角度,實在太過刁鑽,不是內閣,不是六部,直接從都察院入手。


    眾所周知,都察院這個機構,實在是……反複無常。


    之前三楊主持下的內閣勢大,他們就跟內閣混,三楊走後六部得勢,他們立即改換門庭,成為六部的忠實‘小老弟’。


    但無論是六部,還是內閣,都明白這‘小老弟’可一點也不老實。


    都察院十三道監察禦史,有十三道反骨,獨霸朝綱的心思始終未滅,其‘狼子野心’可謂是人盡皆知。


    如今遇上這檔子事兒,這‘小老弟’不往死裏捅刀子才怪。


    不僅如此,那句:“查出的商稅空額,一成用作獎賞官員。”殺傷力也堪稱恐怖。


    誠然,京官之中一多半人都和海商有著密切聯係,但並非所有人,約莫三分之一的官員,還走著地主小農思想的路子。


    嚴查商稅對他們沒有影響,且還能獲得利,他們會不支持?


    雖說隻有一成利,但明眼人都知道這一成利代表了多少銀子。


    朱見深這一套組合拳下來,隊伍一下就散了……


    直到現在,這些個老家夥才回過味兒來,小皇帝一早就想好了,之前不過是演戲罷了。


    這年輕人看著老實厚道,人畜無害,咋一肚子壞水呢……一群老家夥根本沒想到他會搞偷襲。


    明明上一刻還滿麵含笑,春風和煦,下一刻,突然掏出匕首,冷不防就是一刀,還直捅心窩子。


    真不是他們菜,是年輕人太腹黑了。


    老家夥們氣得胡子一撅一撅的:打不過,就搞偷襲,玩不起是吧?


    這次,他們是真沒什麽好辦法了,在利益的驅使下,聚攏的人心已經散了,不光是都察院,在閣部之爭的大背景下,所有人都無法獨善其身。


    所有人都知道,想要化解危機必須團結一致,但偏偏這危機中伴隨著機遇。


    大環境變了,你能保證對手不會趁著這次機會,將損失降到最低?


    表麵笑,背地刀才是常態,寄期望於對方守諾?簡直可笑!


    ‘天真’一詞,不會出現在這些老江湖字典裏。


    …


    旨意下發後,立時掀起了軒然大波,人人自危的同時,也在尋思著如何通過拉踩政敵,以降低自己損失,甚至更進一步。


    他們如此,皆因朱見深用的是陽謀,且大‘勢’已成。


    這也是廟堂之上,大多人都不屑於用陰謀詭計,反而陽謀大行其道的原因。


    誰也不是傻子,陰謀詭計太容易被戳破了,而陽謀就不一樣了,讓你知道我的意圖,但又讓你不得不按照我的意圖行事,這才是上策。


    當然,還是有不死心的人企圖搞圈子,拉陣營,但實際上,這隻是作秀罷了。


    大多人都抱著讓別人‘頑抗’,自己偷偷建功,所謂的聯盟,不過是滿嘴跑火車。


    甚至,已經有人跟朱見深告密了,連‘會議’內容都透露給了他。


    朱見深心頭大樂,一年半來積攢的抑鬱之氣得到釋放,心中極是滿足。


    這一次,他真正意義上贏了。


    不過朱見深並未驕傲自滿,他知道,這次主打的是偷襲,不算光明正大,且這是他醞釀了大半年,並以一年半來的‘賢君’形象為代價,才取得的勝利。


    他是贏了,但並非用常規手段,而是劍走偏鋒。


    憋了這麽久的大招,斬獲勝利在情理之中,這並不意味著他水平比對方高。


    第一槍過後,獵物會一哄而散,並升起極大警覺,後麵的狩獵,可沒這麽容易了……


    都察院左都禦史李素,最先做出決斷,立即寫信給家裏,令家族立時補繳成化元年遺漏的商稅。


    這次都察院得利最大,他這個左都禦史自然會水漲船高,不過是補繳一年商稅,相比回報,他完全承受的起。


    且不這樣做,保不齊下麵的人會把他拉下來。


    李素擦完自己屁股後,立即站在道德製高點,開始指指點點,鄭重表示要嚴查、徹查……


    ~


    二月中旬,十三道北方出身的監察禦史,在廠衛的陪同下,陸續下江南。


    當然,廠衛隻負責監督,不得幹涉監察禦史。


    在這種模式下,很大程度上杜絕了有財迷心竅之人,暗中偏袒。


    直到這時,朱見深才真正放鬆下來。


    “這一次,不知能給國帑帶來多少銀子……”朱見深忍不住憧憬起來……


    三月中旬,


    石亨返京,進宮複旨。


    中殿。


    朱見深得知河套建設進展的相關事宜,喜悅更甚,欣然道:“李愛卿辦事一向穩妥,這次也沒讓朕失望,極為出彩。”


    頓了頓,又補充道:“石愛卿也辛苦,愛卿年事已高,卻還要為國事操勞,朕心裏頗為過意不去,嗯…愛卿想要什麽,朕無有不允。”


    石亨這些年下來,已不再是當初那個莽漢,他聽得出話中深意,拱手道:


    “食君之祿為君分憂,這都是臣子本分,何敢要賞賜?


    皇上明鑒,微臣年事已高,常生出力有不逮之感,這次提前回來,也是身體吃不消的原因,還望皇上能允許臣辭去提督總兵官一職。”


    石亨本就想退,朱見深如此,正合了他心意。


    “哎?”朱見深佯裝不喜,板著臉道:“廉頗六十尚有餘力,愛卿雖六十有餘,卻也是體態康健,朕還需要你來為朕分憂呢!”


    場麵流程還是要走的。


    石亨自然也明白,於是按著流程繼續請辭……


    最後,朱見深一臉惋惜,勉強同意。


    不過,為表彰石亨的功績,朱見深仍保留了他的總兵官職銜,這是一種恩養,可以多領一份兒俸祿。


    兩人各自達到了自己目的,心情都很不錯。


    石亨見皇帝心情極好,忙趁著機將李青的要求說給他聽。


    “要錢?”


    “昂,”石亨訕訕道,“永青侯說,不光是那些部落,單是咱們大明軍……之前的那些銀子,確實不夠用。”


    “多少?”


    “至少一百二十萬兩。”石亨小心翼翼的說,一邊觀察其臉色,隨時準備告罪。


    不料,一向小氣的皇上並未動怒,隻沉吟片刻,便痛快同意:“沒問題,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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