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謹慎地回答:「至少,那個打報警電話的女孩子,並不是在無事生非。」


    這的確是我的本質想法。我知道自己的刑警身份,雖然不能完全排除對李安民這個人的看法所帶給我的主觀影響,但我可以做到,在獲取確鑿證據之前,絕不輕易對此事下結論。我相信,一個人可能會因一念之差而犯錯誤,但在第一個錯誤之後,又接二連三甚至變本加厲地犯錯,他的人品就很值得懷疑。李安民嫖娼被處罰,這也許隻算是一件小事;而他後來對我所採取的明顯的報復行為,實在不能以「一念之差」來搪塞了。我堅持對晶華大酒店加以調查,一是為了履行一個刑警的根本職責,二是為了驗證自己對人的分析和推斷。而這兩個理由,我都不想說出來。這就是我決定獨自暗中進行調查的真實原因。


    顯然,我不僅不能通過晶華大酒店自身的保安部門完成我的工作,還得小心地不讓他們察覺我的行為。這增加了我的工作難度。我付出了很多努力。在這個過程中,我發覺晶華大酒店的管理工作格外嚴格,雖然我的偽裝從未暴露過,但還是很難從他們的嘴裏套出話來。這使得酒店本身更多了一分神秘感,而神秘,通常是因為某些不為人所見的特殊原因。因此,這種調查的困難並沒有打消我最初的念頭,我隱隱覺得更有把握了——雖然我並不知道我把握的究竟是什麽。


    當局者迷馮華推理懸疑係列調查期間,我的正常工作照樣得繼續。從那次衝突後,嶽琳對我的態度表現得很正常,看不出有什麽怨氣。我們倆都沒有主動提起過晶華大酒店的事,它仿佛已經從我們的記憶中消失了。林光遠在我麵前,從不隱瞞他對嶽琳的欽佩。實事求是地說,嶽琳有理由贏得下屬這樣的尊重。她作為一個女人,作為一名刑警隊長,從未——至少在除了晶華大酒店那件事之外的所有工作中——比男性表現出過一絲的遜色。


    我印象尤其深刻的,是一次對被劫人質的營救工作。其實案情很簡單,有個小偷大白天潛入一居民樓裏行竊,結果被人發現。小偷奪路而逃,闖入五樓一戶人家。那戶人家中隻有一位老人和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兒,小偷被人追得急了,便抓了把菜刀將一老一少抵作人質,逼外麵圍追的群眾散開。有人想冒險救出人質,但小偷狗急跳牆,動刀砍傷了老人,還用菜刀橫在孩子頸部,威脅說如果再不散開,他就要鬧個魚死網破。


    我們接到報警趕到現場時,局麵仍在僵持之中。據先前的目擊者說,老人傷勢雖不太重,但一直在流血。如果再拖下去,情況就很危險。而那個孩子的前途就更難預料,小偷已經快崩潰了,隻要稍受刺激,也許慘劇就會發生。由於小偷占據的地點很方便他觀察門外的樓道以及整棟房間的門窗,所以要在保證孩子安全的前提下對他施行突襲,難度著實不小。況且還有一個受傷的老人在等待救治,當時的情形,已經容不得我們有太過周密的計劃了。


    嶽琳再次表現出那種曾令我吃驚的敏捷和機智。她迅速對我們各人做出了安排,以備萬一;我被她點了名,跟著她從樓道上去——她三言兩語命令我要做到眼疾手快、見機行事。我跟在她後麵上樓時,心裏暗暗猜想著她可能要採取的計劃。


    快接近那戶人家的樓層時,嶽琳忽然貼近我耳邊,低聲說:「我冒充孩子的阿姨,先進去;你注意觀察,見機行事。」


    我們穿的都是便裝。嶽琳說著,就伸手弄了弄自己的頭髮。她本是一頭長髮,平日裏總簡潔地盤在頭上。隨手一弄,頭髮就散出幾綹,頓時顯出恰如其分的慌亂來。


    嶽琳把腳步聲調整出輕重節奏,使她像是剛從樓下急匆匆跑上來一樣。她慌裏慌張、心急火燎地向上跑,把樓梯踩得「咚咚」響。邊跑邊哭叫著老人和孩子(我們已經弄清了孩子家的情況):「媽!媽……陽陽!陽陽……」


    嶽琳的哭叫聲如此悽厲焦灼,如果我不是事先了解情況,也必然相信她確是人質的親人。我按嶽琳指示隱藏著,一點點向樓上接近,耳朵極力捕捉著細微的變化,以便隨時衝上去進行救援。如我們所擔心的,樓上的歹徒早已是糙木皆兵,一見此景,立刻發瘋似的叫嚷起來。


    「滾開!滾開!再上來我就把小孩兒殺了……」


    我屏住了呼吸,將身體繃得如同即將離弦的箭。因為看不到上麵的場麵,我的神經變得非常緊張。這時我聽到嶽琳的腳步聲在樓上停了下來。


    「我是孩子的阿姨!你別傷了孩子!」嶽琳仿佛真的眼看著自己的親人危在旦夕,聲音裏充滿了焦灼和恐懼,她接著叫孩子的名字,「陽陽,陽陽,阿姨來了……」


    應著嶽琳的聲音,孩子又驚又怕地哭喊起來:「阿姨,阿姨,救救我……」


    我不知道在那一刻,那個精神高度緊張的歹徒是何種心理。但我相信,至少有一瞬間,他是相信了嶽琳的話。我聽見嶽琳停頓的腳步聲慢慢響起,明白她在試圖接近歹徒和孩子。這隻是很短暫的幾秒鍾,隨即嶽琳的腳步聲忽然發生了變化——輕盈快捷,像是掠過糙原的獵豹,緊接著,歹徒「啊喲」的一聲,隻來得及叫出一半,那聲音就像是被硬生生掐了回去。在這一刻,我已盡可能快地衝到了樓上,衝進房間,將孩子一把抱起來,離開了危險之地。幾乎與此同時,被安排從樓上爬窗進入的兩名同事也先後躍了進來,將槍口對準了歹徒的方向。


    事實上,那個時候危險已經被嶽琳解除——那把帶血的菜刀被踩在嶽琳腳下;歹徒扭曲著身子躺倒在地上,痛苦得叫不出聲來,不知是傷到了哪兒;受傷的老人也躺在一旁,已經昏迷過去。隨後,老人和孩子都被我們迅速送往醫院。經檢查,孩子沒有受傷。老人經過搶救,也脫離了生命危險。


    任務完成得很漂亮。歸隊時,大家情緒很好,有說有笑,車裏的氣氛十分輕鬆。嶽琳竟然當眾表揚我,說我「腦子靈活,反應靈敏,理解力很強」。我拿不準嶽琳的話是否通常的客套,從她的聲音來聽,倒是聽不出言外之意來。


    「我有一個疑問。」輪到我說話時,我向嶽琳請教,「你當時怎麽沒冒充孩子的媽媽?那不是更容易麻痹對方?」


    嶽琳微笑地看著我,因為車內光影的變動,目光閃爍不定。「你猜猜?」她問道。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要是猜得出,我就不問了。」


    林光遠笑著說:「我看啊,頭兒可能是因為太自信,擔心那混蛋不相信這麽年輕的姑娘怎麽會有個兒子吧。」


    大家都笑起來,嶽琳笑著給了林光遠頭上一下:「混小子,整天沒上沒下拿我開涮!」等笑完,她看著我,正兒八經地問道,「秦陽平,你想想,如果當時我真要是偽裝成那孩子的媽媽,可能會出現什麽情況?」


    我想了想,忽然間明白了,問題不在於嶽琳的偽裝是否成功,而在於孩子是否能自然而然地加以配合。


    「懂了。要是那孩子猛地看到一個不認識的女人冒充自己的媽媽,八成會露餡的。」我說,「不過那麽大的孩子,看見你這種年齡的女人,張口就叫『阿姨』,倒是很自然的事情。」


    嶽琳滿意地笑了,轉頭對還在皺著眉頭琢磨的林光遠說:「我說秦陽平腦子靈活嘛!你還沒回過味兒吧?」


    我嘆了口氣。本來想對嶽琳的機智加以稱讚,卻還是把話咽了回去。我暗想,這個女人真是很了不起。如果她不做這個刑警隊長,完全可以是一個極佳的演員,可以是個心理學家,也許還可以做個成功的商人……可她偏偏是個又苦又累又沒多大前途的刑警,我真不知道,這究竟是一件幸事,還是一個遺憾。


    2


    又是星期天的傍晚。我放下手頭的事去了「水中花」茶樓。為了調查晶華大酒店的事,我的業餘時間幾乎都被占據了。但到了這個固定的時間,還是努力抽出空來,去茶樓獨坐一會兒。我已經戒掉了煙,如果再戒掉茶樓的獨坐,內心的飢餓感便會難以消除。


    我徑直走向老位置,卻發現出了一個小小的意外。通常,傍晚時的茶樓生意總是平平,客人不多。所以我長久以來,都能在這個時候順利地坐到老位置上。可這次,那個靠窗的位置被一對年輕男女占據了。他們相對而坐,親密地低聲談笑,看起來像是一對情侶。


    我遲疑著,一時拿不定主意,是該換一個座位坐下,還是索性離開。引座的小姐不是我熟悉的那位鵝蛋臉,看到我停下不走,顯得有幾分疑惑。我自然不能告訴她真實原因,正想對她做個解釋,話頭卻忽然被身後走來的女子打斷了。


    「對不起,請稍等一下好嗎?」她用清脆幹淨的聲音說,並沒有等我反應,便裊裊婷婷走向我熟悉的座位。


    我看著她走到那對情侶麵前,俯下身子,和他們低聲商量什麽,邊說邊向我這裏看。她一身休閑的裝束,明顯與茶樓裏的普通工作人員不同。我忽然想起來,她就是我在茶樓裏見過兩次的、我暗中猜測是茶樓主人的那個年輕姑娘。


    我能猜出她是在請求兩位情侶為我騰出我所習慣的座位。我不理解的是,她為什麽會知道這是我習慣的座位,以及她為什麽會為我這麽做。不知她對那對情侶說了些什麽,很快,那兩人表情愉快地起身離開,換了另一處位置坐下。接著,她又腳步輕盈地走回我麵前。


    「打擾了,請吧。」她含笑對我做個「請」的手勢,身體側著讓開路。


    「謝謝。」


    我簡單地向她道謝,從她身邊走過,在那個固定的位置坐下。沒等我招呼,服務小姐已經走到我身邊,並主動詢問我是否「還是要一壺雨花和一碟爆米花」了。


    我忍不住看了小姐一眼,她並不是從前茶樓裏留下的老員工,本不該了解我的習慣。但是故意和她唱反調沒什麽意義。我隻得點頭表示同意。事實上,這個過程令我不太愉快。不,準確地說,是不安。我心裏有很多疑問,但我不想找人驗證。這是我的私人領域,任何人的窺探——即使是善意的——也會變成一種侵犯。我明白我已經被人窺探了。我懼怕自己成為一種展品,因而失去那些光線昏暗的角落供自己隱藏。因此,當服務小姐將我所需的東西都端上來後,我已決定,這將是最後一次來「水中花」了。


    一杯茶剛喝了兩口,不出我的意料,茶樓主人模樣的她便在對麵的位置自動坐下了。我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她很年輕,至多二十五六歲。五官端正,鼻樑秀氣挺拔。臉上有種混雜著單純和成熟的表情,隱藏著好奇心以及征服欲。我下意識地發現,她坐在座位上,看起來身材要比溫鬱高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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