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我隻能賭了。”昆山玉苦笑著搖頭,“賭長公主對自己的駙馬,還有那麽一點良心。”


    榮靖低著頭,並不多說什麽,隻在昆山玉即將轉身離去的時候,幽幽開口,“我們夫婦的事情,你們外人懂什麽?”


    榮靖並沒有所謂的“良心”,她的確在十餘年漫長的相處之中對杜榛有過動心,如果這世上有誰敢傷害那個男人,她會不惜代價的保護他,如果誰要是害了她,她必然會與仇敵不死不休。


    可她對杜榛的喜愛,卻要讓位於許多東西,比如說,權勢、地位、抱負、親情……


    昆山玉沒有猜錯,她喜愛杜榛,杜榛對她來說是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她對杜榛的在意,絲毫不曾摻假。可昆山玉並不知道,對於榮靖這樣的女人來說,男女之愛在她心中根本就不重要。


    在刑部大牢之中,趙遊舟為了和她結盟,許諾會救杜榛。其實她心裏是不信這句承諾的。縱然趙遊舟曾經手握錦衣衛,縱然他結識數目眾多的能人異士,可如今天下都落入了旁人之手,趙遊舟想要救身在京都的嘉禾都需要與她聯手,就憑他手裏那麽一點人馬,要在千裏之外將她的丈夫完好無損的帶回來隻是奢望。


    因此在選擇與趙遊舟結盟的時候,榮靖就已經放棄了她的丈夫。


    如今所謂的深情、所謂的惦念,權勢惺惺作態。她心裏沒有半點後悔,反倒是更為理智清醒的在為自己的將來做起了打算。隻是當她坐回到馬車內時,她不知為什麽忽然眼眶發酸。


    趙遊翼目送著昆山玉離去,不動聲色的垂下頭,不使人注意到他的麵孔。


    現在的他是一身獄卒的服飾,一張雋秀的麵容經重重脂粉精心修飾之後,變得粗糙而蒼老。易容喬裝是許多錦衣衛都會的好戲,這些人在刑部四周潛伏許久,終於趁著前主死去的時機,在混亂中進入了刑部大牢,見到了趙遊翼。


    在這些人的掩護下,打扮成了尋常獄卒的趙遊翼輕而易舉的溜出了囚.禁了他們兄弟數月的噩夢之地。牢房之外的風輕柔的拂過,他用力掐住掌心,好使自己不要哭出來。


    “小趙大人,我們現在該去哪?”待他走到不惹人注意的角落之後,前來接應他的錦衣衛從暗處走出,向他問道。


    “阿兄是怎麽吩咐的?”趙遊翼下意識的問。


    “大人說……讓我們聽您的。”


    趙遊翼苦笑。他想起來了,阿兄已經死了,死前將一切的擔子都交給了他。他不再是那個生活在兄長與女皇庇護下的無憂青年,該有自己的主見了。


    然而他抬頭四顧,卻又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北京城這樣大,他該去哪?他能去哪?


    “阿兄說,榮靖長主並不可信。”他喃喃自語,“不求助長主,我們還能找誰?”


    “大人放心,還有人能夠幫我們。”有錦衣衛答道。


    “是誰?”


    巷子盡頭的拐角忽然走出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一身便於遠行的輕便衣裝,帶著仆仆風塵,他在走近趙遊翼的時候一把扯下了頭上竹笠。


    “林秀之?”


    曾經女皇周嘉禾身邊最受她寵信的言官,既敢針砭時事,也敢麵刺君王。一支筆、一張嘴,不知罵了古今多少人。


    趙氏兄弟倆與他的關係不好,最開始罵他們兄弟二人是禍水的那些人中,就包括林毓。趙遊舟曾經幾次找機會將林毓捕入錦衣衛大牢,而林毓也多次在朝堂上攻訐趙遊舟,使他吃虧不少。


    嘉禾被廢之後,林毓痛罵朝臣,而後憤然辭官。此時他原本該在江南,卻站在趙遊舟的弟弟麵前,對這個從前他一直看不慣的“麵首”、“妖孽”說:“你是否當真要去營救陛下?如果你真有這樣的膽識,我願與你合作。”


    第131章 、二十四章


    蘇徽讓宦官帶給杜銀釵的那句話其實相當簡單:他知道洋蔥圈的做法。


    這個年代的宦官未必聽得懂什麽是洋蔥圈,但一定會誤以為蘇徽這是想要邀寵獻媚。太皇太後病重有想要吃的食物,整個禦膳房的人都不會,蘇徽突然站出來這個他拿手,簡直就是擺明了想借此贏得太皇太後的青眼。


    不過既然答應了蘇徽替他傳話,饒是心中再怎麽不屑厭惡,那宦官也還是按在回到杜銀釵身邊後,瞅準老婦人從昏睡中醒來的時機,將這句話一字不漏的說給了她聽。


    病榻之中氣息奄奄,好似山崩地裂於眼睫之前都不會再有任何反應的老婦人在聽清楚這句簡簡單單的“獻媚之辭”之後,卻是陡然的睜大了眼睛。


    “你、再說一次?”


    那宦官嚇得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還以為自己是說錯了什麽,犯了忌諱。


    “你剛才的話,大點聲,再說一次!”杜銀釵用發顫的手指著他,神情急躁。


    她以為自己剛才聽到的是幻覺,這具病重垂死的身軀恐怕再也支撐不了多久,她這一生就在這個時空之中消耗完畢,近來她總是做夢,夢中自己回到了本該屬於她的世界,平安順遂的成長、學習、工作、結婚,過著和普通人沒有什麽區別的人生。


    她剛才聽到的話……是她還在做夢嗎?她心想。


    不,並不是。


    杜銀釵這輩子並不十分篤信神佛,但如果冥冥之中真的有神明的存在,那麽祂在杜銀釵瀕死之際必然是給予了她最後的一絲憐憫,讓她一個漂泊在異時空的旅人得以重新見到故人。


    雖然蘇徽嚴格說來並不算杜銀釵的故人,但畢竟他和她一樣都是從未來溯回至夏朝的人,杜銀釵隱藏了一生的秘密,可以放心大膽的說給他,不必帶入墳墓——這便是上蒼最大的仁慈了。


    很快蘇徽被領到了杜銀釵麵前。


    和上次不同,這時的杜銀釵已經沒有了坐起來的力氣,但她在蘇徽站在自己麵前的時候,竭力的想要起來看他一眼。


    蘇徽主動走到了她的床邊,做了一個讓一旁服侍著的宮人們都大驚失色的無禮之舉——他握住了杜銀釵的手,又鬆開,“很高興見到你。”


    源自歐洲的握手禮在二十世紀的中國曾經很是盛行,所以蘇徽在見到杜銀釵的時候,采用了這樣的見麵禮。


    “除了洋蔥圈……”說起這個菜名,杜銀釵笑了笑,半是懷念自己的童年,半是摻雜了赧然的陌生,“你還會做什麽?”


    “牛排、炸雞、巧克力之類的糖果我也會。”蘇徽看著杜銀釵的眼睛。


    這些都是他所能回憶起來的,二十一世紀的食物。當然他一個也不會做,在他的時代,人工智能早已在許多方麵取代了人類,家務方麵更不必說。而且二十一世紀人們會食用的東西,有不少在二十三世紀都被淘汰,隻能在紀錄片裏見到。


    他說這些,無非是向杜銀釵表明,他和她一樣,都不是夏朝的人。


    老婦人渾濁的眼眸中好像一瞬間又有了光,她呼吸急促了起來,露出像是要哭又仿佛是在笑的表情,“你們都出去——”緊接著,杜銀釵對著自己的身邊人下了這樣一個命令。


    宮人們詫異的盯著杜銀釵,慈寧宮中杜銀釵的威望頗高,令行禁止,從未有人敢於違抗。可是現在她病得這樣重,叫他們如何放心?


    但是在杜銀釵堅持的目光中,他們還是妥協了,垂首以此從殿內退下,最後一個離去的人關上了大殿雕有鸞鳳祥雲紋的紅衫木門,殿內的光影忽然暗了下去,眼前的一切瞬間多了幾分不真切的虛幻,讓人如身在夢中。


    “能問問您本來的名字嗎?”殿內隻剩蘇徽與杜銀釵,沉默片刻後,他以這樣一句話作為他們交談的開場白。


    “那麽你呢?你就叫蘇徽嗎?”杜銀釵沒有直接回答。


    “是的,就叫蘇徽。”他答道:“來自於您的未來——按照西曆紀元,是耶穌誕生後的兩千二百多年後,稱之為二十三世紀。”


    “二十三世紀……”杜銀釵忍不住恍惚,這是她所沒有料到的,但也是合乎情理的。


    “未來,你那個時代,是什麽樣子的?”人總是會習慣性的展望未來的。


    “這個答案,對您來說有什麽意義嗎?”蘇徽不解的問道:“據我推測,您是西曆二十一世紀初的人,就算沒有來到這個時空,也活不到二十三世紀去。”


    但他還是按照杜銀釵的意思,簡略的開始了描述,“二十三世紀和二十一世紀一樣,地球上還是劃分為不同的國家,不同國家爭來鬥去。有些地方和平繁華,有些地方充滿硝煙。人類已經正式步入了星際時代,整個太陽係四處都建滿了軍.事.基.地和衛星堡壘。貧富懸殊依然存在,但唯一好點的就是因為物質生產力的提高,最底層的那部分人也不至於沒有活路。隻不過由於人工智能的發展,各種社會問題也層出不窮。但普通人的生活模式到底是怎樣,說實話我也不是很清楚。我的身份是個學者,在我過去的人生裏,打交道最多的是學術。”


    在杜銀釵驚詫的目光中,蘇徽有些尷尬的解釋,“別看我現在這張臉隻有十多歲的樣子,其實我早就年滿二十。看起來幼齒,是因為把骨骼回溯十五歲的狀態。”


    “神奇的技術。”杜銀釵簡要的評價了一句。


    “二十三世紀並不美好。”蘇徽繼續說了下去,“按照二十一世紀留下的資料進行對比分析的話,二十三世紀的全球局勢遠比兩百年前要不安。我雖然不涉足軍政,但這方麵的事情我多少有點了解,不過要是說給您聽,大概會浪費您很多的時間。總之高壓的局勢促進了高強度的軍備競賽,‘時空穿梭’技術,大概就屬於軍備競賽的一部分。”談到這裏,蘇徽的神色有些凝重。


    允許時空穿梭,卻又禁止改變曆史——這樣的發明似乎隻是為了便利他們這些搞曆史研究的人。但作為軍部司令的兒子,蘇徽再怎麽沉溺學術也隱約感到了時空穿梭技術研發背後的不對勁。


    這一次他誤打誤撞的發現了平行時空的秘密,那麽這個秘密,難道那些研究時空的頂尖學者不知道麽?


    “時空穿梭技術還在研究階段,軍事用途並不明顯,倒像是國家在高壓軍事競爭狀態下還大發善心給我們這些演技曆史的人提供機會觀測過去。我是第一批時空穿梭第一批試驗的,目標是您的女兒,夏朝文宗皇帝周嘉禾。”


    “文宗……”杜銀釵喃喃著這個廟號,“請告訴我,我的女兒,在你所知的曆史之中,會有怎樣的結局。”


    “她即將死去,就在這幾天。”蘇徽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被誰掐住了,用力的深吸了好幾口其之後,才稍稍緩過來。


    出乎意料的是,杜銀釵在聽到這句話之後,神情一點也沒有變化。


    “您不害怕麽?”


    “我會盡我的全力去救我的孩子,至於未來是什麽樣,我不關心。”杜銀釵不在乎曆史所謂的走向,就好比一個不信神的人自然也就不會聽信道士的解卦。


    “巧了,我恰好也懷抱著和您一樣的心理。”蘇徽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嗓音略有些發抖。


    他的腦子裏一瞬間完全是空白的,這話說完之後,他卻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他這是在背叛“曆史”。作為一個史學家,他熟悉曆史每一處發展的脈絡,而現在,他要親手去改變曆史。


    他的心髒跳得很快,不知是在畏懼什麽。


    “為什麽?”杜銀釵詫異的看向他。


    這個問題蘇徽自己也問過自己許多遍了。杜銀釵想要改變曆史倒還可以理解,她是曆史的參與者,嘉禾是她的親生女兒。


    那麽他呢?他一個旁觀的局外人,何必要參與進來。如果曆史真的改變,他是否還能回到自己的時空?


    這些問題的答案都是未知的,他覺得自己仿佛是走在懸崖邊。


    “因為……我不喜歡現在的周嘉禾。”他回答:“我曾經見過她十三歲、十六歲時的模樣,相比起來現在的她就如同行屍走肉。我想要試著改變她,能夠在不幹擾曆史進程的前提下救她那是最好不過的,如果不能……那就聽天由命。”


    “那麽,想要聽聽我的計劃嗎?”杜銀釵看向這個年輕人,深邃的目光洞穿了他的心靈,她猜到了什麽,但這位頭發花白老人選擇了什麽都不點破,“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杜瑩。十四歲那年來到這個時空。在我到來之前,曆史原本不是這樣的……不過這都不重要了。我隻能告訴你,我要救我的女兒,不僅僅是救她的命,我還要再一次改變既定的曆史走向。你忘了‘文宗’這個象征著軟弱的廟號吧,我的女兒將複位,再一次成為皇帝。”


    第132章 、二十五章


    杜銀釵的計劃其實相當簡潔直接——刺殺新帝。這個在毫無根基的野小子死後,京中必然會有大亂,屆時再趁亂將她的女兒重新扶持上帝位。


    明朝時英宗親征瓦剌,卻於土木堡被蒙古人俘虜,其弟登基是為代宗皇帝,尊兄長為太上皇。後英宗被瓦剌放歸,囚於南宮數年,直至景泰八年代宗病亡,方有奪門之變,再度稱帝。所以可見複位這樣的大事,不死上那麽一兩個皇帝是行不通的。


    但計劃說來簡單,要執行起來就不是容易事。和人勾心鬥角了數十年的杜銀釵不習慣坦率,即便蘇徽表明了和她站在同一陣營,她也隻是簡略的提了一句自己要做什麽,卻決口不談要怎樣做到。提防之心已經在她的習慣中根深蒂固。


    不過,也有可能不是她不信任蘇徽,而是她現在的身體狀況根本不允許她說那麽多話。在和蘇徽交談的時間裏,她明顯的精神不濟,幾度昏昏欲睡,伴隨而來的是胸悶與氣喘還有接連不斷的咳嗽聲。


    蘇徽給這個老婦人倒了杯水,同時站在杜銀釵的立場上思考著要怎樣殺了載佑帝——蘇徽本人自然是不願意大動幹戈的。無論是夏烈宗還是別的被牽連進來的無辜人士,於他而言都是無冤無仇的陌生人。按照他所知的曆史發展,夏烈宗還有二十多年的壽命。他想要救嘉禾,因此便要奪去夏烈宗的性命——以蘇徽的道德觀來評斷,多少有些不能接受。如果讓他來選,他更希望悄無聲息的偷偷將嘉禾救走,夏烈宗繼續做他的皇帝,至於二十年後夏朝會不會亡,這就和他沒有關係了。


    但主導這一切的是杜銀釵,他不過是個局外的看客,躍躍欲試想要下場,可他手中什麽籌碼都沒有,完全影響不了局勢,頭腦中所掌握的史學知識能夠保住嘉禾的性命就算不錯了。因此他隻是靜靜的聽著杜銀釵的謀劃,沒有發表任何的看法。


    如果想要夏烈宗死,必然要付出相當大的代價。一個皇帝要是真輕輕鬆鬆的就能被行刺,那麽王朝早就亂了套。


    此外最大的問題就是,杜銀釵說要在夏烈宗死後的混亂中擁立嘉禾複位,可她怎麽就能確定,夏烈宗死後,她就能夠站出來掌控京中大局?


    榮靖長公主周嘉音——這時蘇徽猛地想到了這個女人。如今才是載佑元年,周嘉音還沒有被一步步架空。一個曾經在端和年間有實力篡位的女人,能夠掌控調配的人馬絕對不僅僅隻是一個公主府。史書上記載周嘉音有“春秋孟嚐遺風”,意思是說這位公主極愛招攬門客,無論是軍中名不見經傳的武夫、還是科考之後才入仕途的懵懂才俊,凡是她看上的英才,她必會想方設法將其收入彀中。


    倚靠著杜家的財力養士,榮靖在端和年間,逐漸成了最讓女皇頭疼的存在。這樣的人到了載佑年間,焉能不掀起風浪來?


    好,就當榮靖被母親說服,決定站在親生妹妹這一邊,可是要怎樣才能殺了年輕力壯且在禁軍重重護衛之下的載佑帝?


    蘇徽看向杜銀釵,幾番猶豫,想要直接將話問出。


    半昏半醒的杜銀釵睜開眼睛看了看他,猜出了他的疑惑,朝他招了招手,說:“來,你看看,我是不是已經時日無多?”


    蘇徽垂眸望著這個女人,心情複雜。據她所說,她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年僅十四歲,現在卻已是行將就木,肌膚如老樹皮,兩鬢蒼蒼如雪。


    據二十三世紀的學者研究,一個時空的事物不能長期存在於另一個時空,否則會出現時空排異反應,重則在時空亂流之中被撕碎,輕則被送回原本所在的地方。因為不屬於這個時空,甚至連時間的流速在異時空的來客身上都會變得十分緩慢——這也是為什麽蘇徽所受的箭傷,遲遲不能結痂的緣故。


    可是杜瑩卻老了,由於某些蘇徽不能解釋的緣故,她被這個時空所同化。杜瑩成了杜銀釵,在刀光劍影中耗盡了這一生。


    “我問你我是不是快死了,不是想同你感慨什麽。”杜銀釵看穿了蘇徽心中的想法,笑著說道:“我活了五十多年,已經是個老人,早就對死亡做好了心理準備。我是說——身為太皇太後的哀家若是薨了,你說著北京城該是怎樣?”


    蘇徽猛地明白了她的意思。


    太皇太後薨逝,舉國大喪,皇帝需親自扶靈,主持葬禮,曾經被夏太.祖下令埋過不知多少機括、地形設計的無比複雜的泰陵,就成了一處絕佳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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