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正在文淵閣聽臣子們講課。


    他在成為天子之前大字不識一個,這讓朝中不少文臣很是苦惱。這個國家凡是能成為翰林的都是最頂尖的文人,現在這些頂尖的文人不得不拾起幼童開蒙的讀物,將上頭的內容掰碎了細細的講給他們挑選出來的新皇帝聽。


    昆山玉是新帝的講師之一,這日他正耐著性子給皇帝講學,忽然殿門外傳來了宦官急促的腳步聲。


    天子身邊的宦官都是他們這些文臣精挑細選過的,為了使鄉野出身的皇帝盡快擺脫過去的粗俗,每一個在他身邊待著的宦官都是文雅無比,風儀有如士子一般的人物。


    這樣急促的腳步聲……一定是出了什麽大事了。


    昆山玉下意識的捏緊了手中的書卷,心裏陡然多出了一股不好的預感。


    “萬壽宮——不好了!”那宦官直撲入殿內,跪倒在天子腳下瑟瑟發抖。


    “何事?”昆山玉在新帝開口之前就搶先問道,他聽清楚了“萬壽宮”這三個字,於是忽然間就無法再控製自己的言行。


    “寧康長公主受傷了?”


    “是何人所傷?”


    “莫非是有刺客?”


    殿內的官僚們也都大吃一驚,有人看向了新帝,有人則帶著疑慮打量著身邊的同僚。


    這個有著長公主封號的女人滿朝文武心中一根拔不得的刺,平素裏他們可以假裝這根刺不存在,假裝萬事太平,可現在這根刺紮傷的地方疼了起來,他們麵麵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


    新帝癱坐在椅子上,比他們更為茫然,卻是第一個打破這份沉寂的人。


    “長公主她……還活著麽?”


    “活、活著。”


    “還不速派禦醫!”有年長的臣子朝宦官嗬斥道:“今日太醫院內當值的都有誰,統統帶過去。”接著又朝著新帝拱手倒:“陛下,寧康長公主身份特殊,而今又是非常時期,她絕對不能出任何差池。否則不管是誰殺了他,這汙名都會讓陛下擔在身上,世人會以為陛下為了權勢謀害太.祖之女,如此對陛下的聲譽大大不利!”


    “那朕該怎麽做?”新帝站了起來,搓著雙手。


    “陛下宜火速前往萬壽宮探視長公主,以證明自己的清白。”昆山玉搶先說道。


    嘉禾傷得其實並不重。


    她用剪子刺向了自己的手臂,傷口不深,隻是流的血多,看著駭人。


    尚醫局的醫官和太醫院的禦醫都被火速派來了萬壽宮,先是替嘉禾包紮,然後是開藥。刺傷嘉禾的是一把生鏽的剪子,若不是不好好用藥,隻怕會引發一係列的病症。


    “長公主何必要傷著自己?”待在禦醫離去之後,董杏枝守在她身邊小聲的埋怨,“若是想要為那個來路不明的小子求藥,長公主拿刀子在奴婢身上劃一刀就是了。”


    “誰說我隻是想要救他了?”嘉禾掂著手中的藥包,對自己的心腹女婢說道。


    皇帝駕到的通傳聲從風中遠遠的飄來,嘉禾走到了窗邊。


    她看見昆山玉了。


    第119章 、十二章


    新帝會來萬壽宮,是嘉禾早就預料到來的。應付新帝的說辭她早已備好,隻說是自己夜間做夢被魘著了,在神誌不清的情況下不慎刺傷了自己。


    不管這樣的借口站不站得住腳,總歸是給了眾人一個說法,且表明了新帝的無辜。今日她之所以受傷純屬意外,與他無關。


    在聽到她的一番解釋之後,新帝長長的舒了口氣,幾天前他還在萬壽宮對嘉禾惡語相向恨不得她去死,但現在清楚了利害關係之後,他巴不得嘉禾長命百歲,在萬壽宮安安穩穩的壽終。


    新帝口舌笨拙,就算是要做出孝順長輩的模樣,也不知道該在嘉禾麵前說些什麽,絞盡腦汁的講出了一些希望她保重身體之類的套話後,他又將那些退到殿外的醫官們重新招了回來,問他們長公主的傷情如何,做出一副關切的神情。


    有太醫善於察言觀色,知道皇帝與這個毫無感情的姑母待在一塊渾身不自在,於是便說長公主現在需要的不止是靈丹妙藥,更需要好生休息,於是新帝霎時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轉身就帶著一群人浩浩蕩蕩的又從嘉禾的寢殿離開。


    他走之後,大殿又重新浸入了靜謐的氛圍之中。嘉禾坐在床上,扭頭看著窗外的竹影。殿內還有最後一個人沒有離開,他站在連枝燭台後,半舊的羅帳模模糊糊的遮掩了他的身形。


    嘉禾數著自己的呼吸,等著這人主動打破這份死寂。


    她沒有等多久,也許他並不想主動和她說話,可眼下的情勢逼得他快些開口,以最簡短的語句詢問完心中的困惑之後,再趕緊離開這裏,追上新帝一行人的腳步。過去他和她越是親密,現在便越是需要避嫌,和她共處一室的時間越久,於他便越是不利。


    “長公主……近來可好?”嘉禾聽見昆山玉開口,沙啞的嗓音,說的是最陳濫的詞句。


    他與她之間隔著重重帳幔,誰也看不清誰的神情,帳和隻聽到她冷冷的一聲笑。


    “這句話我也想問昆大人。”嘉禾說道:“不過大人想來是安好的。聽說你被調去吏部做了侍郎,還成了帝師,真是年輕有為,大人可以有足夠的機會一展胸中抱負。我要恭喜大人。”


    昆山玉垂首默立於窗邊,任由晨風卷入拂亂鬢發,良久之後他輕歎一聲:“臣近來過得一點也不好。夜間輾轉難眠,白日殫精竭慮。惶惶如喪家之犬,不得安穩。”


    “昆大人這樣聰慧精明、步步為營的人,也會有憂懼的時候麽?我還以為大人無時無刻都是從容不迫的。”嘉禾的語調冷淡,就連譏諷的意味都沒有,隻剩純粹的漠然。


    “我憂長公主。”這句話脫口而出,說出口的時候,昆山玉用力的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短短幾個字,凝結的是數十年的勇氣。過去他以近臣的身份陪伴在她身側的時候,似乎都不曾這樣直白的表露過心聲。


    有那麽一瞬間,簾後的眼神有了一絲的波動,但下一刻嘉禾又挪開了目光,裝作什麽都沒聽懂的樣子,譏笑著問:“我有什麽好憂的。”


    “長公主心中……”他猶豫再三,終於問出了那句話,“是否已存有死誌?”


    這句話出口之後,天地的風聲、鳥鳴都一瞬淡去,他什麽都聽不到了,雙眼隻專注的望著眼前的女子。


    從小被自己那個位極人臣的曾祖父教養大的昆山玉生平沒有過畏懼膽怯的時候,君子之道,不疾不徐,進退有據,他從小老成持重,長大之後也少有情緒上的起伏,將自己活成了理想中聖人的模樣,可事到如今才明白,自己也不過是紅塵俗世之中的凡俗。


    “這和你有關係嗎?”嘉禾的語氣散漫而疏冷,“我今日見你,為的就是告訴你一件事情——你與我終究不是一路人。過去相約,說什麽我做明君,你做賢臣,那都是少年時不懂事說下的狂妄話。我已經忘了,你想必也是忘了。忘了就好。”


    不待昆山玉開口,她又說:“我知道大人愛顏麵,因為‘背主’的惡名一直耿耿於懷。這點是你不好了,人有時候該看開些,這世上有毫無瑕疵的美玉,卻沒有不招罵名的完人。你如今還掛念著我,與過去那一點舊情無關——你本就不是那等重情重義、至情至性的人,就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隻是邁不過心中的那道坎,希望在道義上做到完美無缺罷了。可這沒有必要。昆山玉,你是你曾祖父精心雕琢的玉圭,是治理天下必不可少的能人。若幹年後你的名字必然會被寫在史冊之上,流芳千古,沒有多少人會關心你連少之時與我的那一點瑣事。所以——”


    昆山玉呼吸一窒,他張口,想要說些什麽。


    但這一次,依舊是嘉禾搶在了他之前開口:“所以接下來無論我要做什麽,都希望你不要插手。你是皇帝的臣子,自從我不再是皇帝後,我們便沒有瓜葛了。你是有著大抱負的人,這時候該做什麽你心裏不會不清楚。好自為之。”


    昆山玉聽完這一番話,低著頭仿佛沉思,說:“長公主希望我置身事外,那麽,趙氏兄弟呢?”


    “他們也自有他們的命數。”簾帳後的嘉禾悄然攥緊了心口處的衣襟。


    “長公主困守萬壽宮,不知世事,想來沒有聽說趙氏兄弟的事情吧。”


    “他們……怎麽了?”嘉禾清楚自己不該提出這個問題的,一旦問出口了,話語的主動權便會落入昆山玉的掌控。可是她還是問了,因為實在是放不下有些人。


    “那對兄弟倆是什麽樣的性子,長公主應當比我們還清楚。長公主如今心如死灰,可他們卻是燎原的星火。臣勸長公主最好還是稍微振作一點精神,否則就算這對兄弟倆折騰出什麽好戲,長公主也無緣觀看了。”


    “昆山玉,他們究竟做了什麽——”嘉禾猛地站了起來。


    一向儒雅溫和的昆山玉此刻露出了快意的笑,帶著些許惡狠狠的意味,他不回答嘉禾的話,朝她一揖之後,轉身大步離開。


    說到底,昆山玉還是嫉妒趙氏兄弟的。


    他與趙氏兄弟共事十餘年,一同輔佐嘉禾,雖然目的都是一樣的,但卻非但無法同心,反而暗地裏的鬥爭齟齬一點兒也不少。


    他們關係惡劣,不少人都以為這是女皇製衡之術了得,實際上他們是真的水火不相容。但要仔細分析,昆、趙兩姓並無深仇大恨,昆山玉與趙氏兄弟在朝政之上的衝突也並不算多,至於利祿之爭那更是不可能,昆山玉身為昆子熙的重孫,是年輕一輩士人的領袖,自入仕之後一路乘風扶搖,趙氏兄弟卻始終頂著罪人之後與麵首的身份,從未有過正式的官銜,僅是以智囊的身份守在女皇身側的陰影處而已。


    可昆山玉就是妒忌這兩人,這份妒忌來源於男人的直覺。自打他第一次在嘉禾身邊見到這兩兄弟開始,他就有預感這兩人一定會在日後威脅到他。果不其然,之後那數十年,他們果然一直都在爭鬥不休。爭的不是官位、爵位,而是嘉禾心中的地位。


    比起昆山玉,嘉禾其實更在乎趙氏那兩兄弟,他們與她之間的距離更近,數十年親密無間,就像是她的影子。事到如今,嘉禾在麵對昆山玉的時候,已能做到心如古井波瀾不起,可當昆山玉在提起那兩個人的時候,她卻還是會方寸大亂,這還真是……可惡極了。


    一口走到渡口邊,距萬壽宮已經有了很長一段的距離,吹著晨曦時分的涼風,方逐漸清醒。


    他之前說的話,是在唬嘉禾。


    趙氏兄弟如今都在牢裏好好的待著,他吩咐了刑部的同僚,叫他們務必盯緊這一對兄弟。他本想要直接殺了這兩人,但卻得知杜家的勢力在暗中保這兄弟二人。於是他命人毀掉了趙遊舟的雙腿,又毒啞了趙遊翼的喉嚨,讓最是不安分的趙遊舟乖乖的被困在囚.籠之中,讓善於言辭的趙遊翼無法蠱惑人心。


    至今為止昆山玉沒有得到這兩人有什麽風吹草動的消息,他想,這兄弟二人或許也已經到了窮途末路。


    但他也在思考一件事情,要不要將這兩人的命暫時留下,他們是嘉禾的軟肋,活著總比死了有用。


    可是,當他回府的時候,卻得到了一個驚天的消息,趙遊翼不見了。


    有人幫著他從刑部大牢逃了出去,那個人……


    榮靖長公主,周嘉音。


    這個名字陡然浮現在他的腦海中。前些時日新帝興奮而又得意的告訴他,榮靖已經同意站在他那一方,但那隻桀驁不馴的母獅子,果真會低頭臣服於人麽?


    蘇徽醒來的時候,感覺到周遭晃晃悠悠的。


    他一開始以為是自己高燒燒到腦子出問題了,可是待他看清楚四周之後,他發現他居然身處一艘小舟之上。


    萬壽宮遠在視線盡頭,且越來越模糊。劃船的是穿著一身太醫官服的董杏枝,她瞥了一眼蘇徽,說:“我奉長公主之命,將你從萬壽宮內帶出去。”


    第120章 、十三章


    在得知自己已經離開萬壽宮後,蘇徽大腦一片空白,居然呆呆的問了一句,“為什麽?”


    董杏枝背對著蘇徽,賣力的劃著船。黃昏已過,入夜之後天地萬物都浸染上了幾分森然的冷意,董杏枝的背影就好像一抹漆黑的墨跡。


    “長公主說……”許久之後,那抹“墨跡”總算開口說話,她說:“萬壽宮太危險了,她不知道你究竟是誰,一方麵信不過你,一方麵又不忍心你死,想來想去,就隻要讓你離開。”


    蘇徽心情複雜,董杏枝這一番話說的沒毛病,他對現在的嘉禾來說就是個陌生人,她救了他已經仁至義盡,送他離開更是一種莫大的關懷,他還有什麽好說的。


    “去了慈寧宮後呢?”他問。想起杜銀釵那個女人,他心裏不可避免的又浮起了一重陰雲。


    “太皇太後自會安排你的去處。”


    之後他還向董杏枝問了什麽,他不記得了,董杏枝答了什麽他也沒能聽清楚,他很快又陷入了昏沉之中,隻模模糊糊的記得那天夜晚的月亮很亮,月華如霜雪。


    快到八月十五了——這個念頭在他遲鈍的腦子裏一閃而過。


    再醒來時,他已經到了慈寧宮。


    董杏枝能將他送來慈寧宮,他一點也不意外。畢竟這個女人可是端和年間宮廷裏半個主人,宮中大大小小的事務都經她的手管理,多少女官、太監也都是由她提拔任命。之前他們被關在萬壽宮的時候,董杏枝都可以讓舊部每隔一段時間就往湖心島送來食物與藥,聯絡慈寧宮的宮人接應蘇徽,對她來說也並不算是難事。


    慈寧宮,這個地方蘇徽曾經多次陪伴過去的嘉禾來過這裏。未亡人居住的殿堂,從來都是清冷而又肅穆的,可相比起如同墳塋的萬壽宮,此刻的慈寧宮居然算得上是熱鬧。蘇徽睜開眼睛之後便聽到了嘰嘰喳喳的人聲,是年輕的小宮女在私下裏議論著什麽,接著是腳步聲,一眾宮人掀簾入內,不等蘇徽說什麽,就一起為他換上了新藥,並喂他吃了一碗粥。期間沒有一人和蘇徽說話,最膽大的宮女也不過是偷偷的打量這個陌生的少年而已。


    蘇徽也沒精力多想什麽,夏朝的藥.劑在他身上終究還是發揮了些許作用,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燒退了不少,傷口也似乎有了愈合的兆頭。說不定運氣好還真能撿回一條命。於是他按捺住回到萬壽宮的心思,隻在慈寧宮安心養傷,不多問也不多說。


    而在他來到慈寧宮的第三個晚上,他被人從床榻上抬起,送到了一間修繕華麗的殿堂。


    這裏是太皇太後的寢殿,如今奄奄一息的杜銀釵,就躺在這裏等著他。


    她理所當然是要見他一見的,被囚萬壽宮的女兒忽然傳來消息,讓她救這個少年,杜銀釵不可能不對這個少年的身份好奇。


    她的身體狀況其實遠比蘇徽要糟糕,蘇徽畢竟年輕,就算是受了箭傷、傷口惡化感染,也不至於回天乏術,而杜銀釵卻是真的走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這些天她用了不少猛藥,總算稍微振作了一點精神,可以讓昏沉的頭腦暫時清醒,為自己的女兒謀劃後路,也可以抽空來見一見蘇徽。


    此時的杜銀釵和不久前蘇徽在端和三年見到的那個杜太後簡直不像是同一個人,三年前的杜銀釵絲毫不顯老態,在命人處死蘇徽的時候,姿態優雅而又端莊,而現在的她披頭散發,消瘦得仿佛是一具覆蓋著陳舊人皮的骷髏,什麽儀態、風姿都當然無存,她就是個垂死掙紮的老人。


    重傷未愈的蘇徽被架起放在了杜銀釵床邊的一張椅子上,而她則被幾名宮女扶起坐好。她眯起眼睛盯著蘇徽瞧了很久,用沙啞的嗓音問:“……是誰?”


    蘇徽茫然的眨了眨眼。


    貼身侍奉杜銀釵多年的宦官了解主子,替杜銀釵開口:“太皇太後問,你是誰?”


    “我叫蘇徽。”他隻回答了這麽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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