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我答應你。”榮靖俯身,逼近了地上雙腿被廢的青年,“那麽首先你來說說你的計策吧。”


    趙遊舟卻流露出了疲憊的神色,他本就受了傷,還要強撐著氣勢與榮靖談判,怎能不累,“你去找我的弟弟遊翼,他會告你。我&—zwnj;個廢人做不了的事情,他能做。”


    月色下,昆山玉提筆寫著明日早朝要呈上的奏疏。


    這是一份請立的奏表,請新帝立太.祖留下的兩名女兒為大長公主。


    帝女為公主、天子同輩為長公主、長輩則為太主。如今天子是周嘉音、周嘉禾兩姊妹的侄兒,照理來說她們本就該封大長公主。


    新帝登基之後,諸事繁忙,該如何處置嘉禾,又該如何應對榮靖,不同的臣子有不同的主意,刻意將被廢之後的嘉禾冊為長公主,又遲遲不加封榮靖為太主,是打壓警告這二人的意思。


    但昆山玉認為這樣的警告是不必要的,反倒會暴露擁護新帝的人內心的脆弱忐忑。


    不知道嘉禾在萬壽宮那邊過得怎樣。想來不會太好,&—zwnj;介囚徒,活命都成了奢望。


    於是他不知不覺在奏疏末尾又添了&—zwnj;句:請以金帛賞之,使太主明陛下之德,請以重禮敬之,使天下見陛下之孝。


    寫完之後,他擱下筆發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呆。


    燈燭搖曳,幾隻蛾子被明亮的燈火吸引,翩翩然撲來。昆山玉歎了口氣,自言自語,“何苦。”他振袖,將蛾子逐出窗外,而後獨自對著燈下自己的影子,靜靜的想著自己的心事。


    曾經女皇身邊最受信任與器重的近侍,如今已是新帝的臣僚。他盡心竭力的為新的天子謀劃&—zwnj;切,隻有在夜晚才會偶爾想起那個女人。


    但他&—zwnj;點也不後悔。昆山玉向來是明智的人,不似窗外撲騰的飛蛾為了&—zwnj;點點的光亮就豁出性命。


    作者有話要說:雖然是平行時空,但遊舟的性格和思維方式沒什麽區別這個時空的遊舟是嘉禾毒唯,另一個時空的,也差不了多少小蘇,危


    第117章 、十章


    就在不久之前,昆山玉收到了一封自江南寄出的書信,寫信的人是林秀之,那個曾經在朝堂之上以一人之口舌力壓群英的言官,信中言辭一如既往的尖刻辛烈,他質問昆山玉為何倒戈叛主、皇帝禪位之後為何不是太上皇而僅以長公主之名冊封、內閣聯手廢帝另立可否稱得上是亂臣賊子,既是亂臣賊子,天下心懷道義之士何不群起誅之?


    昆山玉沒有回複這一封話語咄咄逼人的信箋,隻是將這信收了起來,信上字字句句如針尖一般紮人,他反倒在疼痛之中感覺到了快意。


    林秀之在嘉禾被廢之時曾有過激烈的抗爭,但一介書生,要如何與千軍萬馬對抗維護他心中的君臣之義?他能做的不過是在朝堂之上痛罵百官,憤而摔了官帽離開了殿堂,就此辭官還鄉,回到了江南祖籍。


    水鄉溫柔,然而林秀之的暴烈脾氣還是沒有絲毫的改變。江南與帝都相去千裏之遙,他仍不忘死死關注著京城的時局,聽聞嘉禾被囚、昆山玉投敵之後,便急不可耐的寫信過來質問昔日同僚兼好友。昆山玉若想要害他,隻需將這樣一封信送到刑部,便可名正言順的治他一個謀逆之罪。


    但他沒有這樣做,他隻是苦笑,苦笑林秀之無疑就是那看見火光便一味往前撲騰的飛蛾,什麽時候被燒死了他都不一定能清醒過來。


    可是他心底,其實有些羨慕飛蛾的。至少它們知道自己該為什麽而死。


    門扉被人深夜叩響。主子不睡,昆府的下人也不敢睡,。京中各個角落搜來的情報都在次日黎明之前被送來昆山玉的書房中。府上的老管事將一分份厚厚的信箋交到了昆山玉的手中,同時無不擔心的瞥了眼昆山玉憔悴的麵容。


    曾經豐神俊朗的年輕人這些時日消瘦得厲害,這份改變是在端和帝被廢之後的事情。昆山玉這人一方麵理智冷酷,而另一方麵卻又溫柔。在前主失勢之後毫不猶豫的轉身與在深夜時分追悔懷念前主並不衝突,至少在他這裏不算衝突。


    他首先展開的是詔獄送來的書信,信中說大小趙近來安分,無需擔憂,卻又說暗殺這兩人的計劃無法成功,因為榮靖長公主的勢力似乎在暗處護著他們。


    接著打開的是長公主府內送來的信,信上說長公主近日主動進宮去見了皇帝一麵,似乎被皇帝所說服,有可能會轉而擁護天子,前提是天子要將長公主的丈夫牢牢的握在手中。


    緊接著是內閣那幾位閣臣府中送來的、六部尚書府中的、督察院為首那幾位言官府中的……他在各個府邸埋下的暗線,原是用來給嘉禾提供情報的,現在這些情報都送到了他這裏。他密切觀察著所有對手的動向,就好比是棋手在落子之前一定要仔仔細細的觀察棋枰之上的風雲。


    最後打開的,是紫禁城內送出的密信。


    他的手不知為何微微的抖了一下,信拆開之後隻有一行字,說:陛下安好。


    這裏的“陛下”指代的究竟是乾清宮中的那位鄉下青年還是湖心島內的某人,他心裏清楚。他在燈下盯著這四個字看了許久,目光中有著身邊人讀不懂的情緒,許久之後他將這張紙小心翼翼的收好,緊接著將其餘的密信投入了炭盆之中。


    火光一下子竄了起來,明亮灼目,窗外被素紗阻攔著的飛蛾越發激烈的舞動,恨不得即刻投身大火之中。


    詭譎的雲波籠罩於京城的每一寸天穹,帝座更迭之後,朝中每個人卻都還在惶恐不安中。


    唯有嘉禾本人樂得輕鬆自在,這夜她睡不著覺,於是照舊踩著月光一路向前摸索,獨自賞著寂夜冷月的清幽之美。從前做皇帝的時候,可沒有這樣的興致。


    路過鬆柏殿的時候,她看見了黯淡的燈光,那個被她救來的小子還沒有睡,興之所起一念隨心,她索性推開了殿門,走了進去。


    “不敲門就直接進來,是很沒有禮貌的。”躺在被中的那人悶悶的說道。


    “整座萬壽宮都是我的,我愛來便來,愛走便走。”她說。


    蘇徽忍不住笑了,無論是十三、十六還是二十五,這女人永遠都有蠻不講理的一麵。


    但當嘉禾在蘇徽床邊坐下之時,她麵上雖然還是帶著笑,眼中卻已有了擔憂之色,“為什麽這麽晚了還不睡,是傷口疼麽?”


    眼前的少年人麵色蒼白,就像是一張脆弱的薄紙。胸口的箭傷一直未能愈合,傷處出現了化膿的症狀,這些天蘇徽一直昏昏醒醒,董杏枝不放心這個來路不明的家夥,一直打算好好審問他一番,可看著他這樣淒慘的模樣,就算是曾經鐵麵無情的內廷女官都下不了狠心逼問他什麽。


    嘉禾很害怕這個少年人就這麽死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樣怕,明明她做了十多年的皇帝,早就見慣了生死了。


    “疼。”蘇徽老老實實的點頭,“不過,疼多了也就習慣了。”


    “真的能習慣嗎?”


    “能的。”蘇徽說:“這算是人對於自己的一種保護吧,疼久了,就會漸漸的麻木。等到什麽時候不頭疼了,要麽是好了,要麽是死了。”蘇徽盡可能的用輕快的語調說這樣的話,他也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惡化到了怎樣的情況,再不回到二十三世紀他可能會死,然而控製穿梭係統的ai遲遲不能開啟,他也沒有辦法。死亡是他在來到夏朝之前就已經預料到的事情,在接受誌願培訓的時候,他就被明確告知了這個時代的危險,但他還是來了。


    原本想著自己可能會死,他心裏還有淡淡的惆悵,可是在見到嘉禾之後,這份惆悵都化作了煙雲消散。


    他想到了自己的碩導,雲教授將一輩子的心血都耗在了張謄光身上,這樣的感情其實早就遠遠超過了學者對研究課題的熱愛。可是他們之間相隔著數百年的光陰,雲教授沒有辦法見到張謄光,而張謄光也注定不會知道在未來居然有一個了解他勝過所有人的知己。


    相比起來,他還算幸運的了。


    “你睡不著是為什麽?”蘇徽問她。夜間喝過了一碗藥,是董杏枝悄悄托在尚醫局的屬下送來的,也不知道這個時代的草藥用處是有多大,反正現在蘇徽覺得自己頭腦清醒了一點。雖然好像還是沒有退燒,但至少不那麽難受。他想要和嘉禾多說些話,無關學術研究、也不是出於搜集史料的目的,他就是想和她聊聊。


    “沒有睡不著。”嘉禾說:“不算是失眠,是我自己不願意睡。”


    “為什麽?”


    “睡著之後會做夢,夢裏會見到許多我不想見的人。”


    “誰?”


    “很多啊。都說人死之前會如走馬燈一般回憶自己一生的經曆,我這人直覺一向很強,大概也是快死了,最近總是會夢見過去的事情。我夢見父親抱著我坐在禦書房內議政、夢見兒時見過的那些妃嬪妖媚的在花叢中笑,還夢見了稱帝之後的許多事情……”


    她一口氣說了許多的人名,要麽是她的心腹、要麽是讓她頭疼的敵人。蘇徽沒有聽見“雲喬”這個名字,也沒有聽見“雲微”。


    也許對於一生波瀾壯闊的女皇而言,這兩個不過是無關緊要的小角色吧。


    “夢見這些人,算是噩夢嗎?”他小聲的問。


    “算。”她麵無表情的回答:“每一場夢的結尾,我都會看著他們死去。後來我明白了,不是他們死去了,是我要離開他們了。唯獨昨夜是個例外,我夢到了昆山玉,夢中他陪著我下了一晚上的棋,不知是哪裏來的笛聲幽幽的響,我和他坐在高台之上,沾著夜露的紗簾拂過我的麵頰,他對我說,我贏了。然後這場夢便醒了。”


    端和三年,嘉禾與昆山玉之間還隻是純然的君臣關係,甚至都沒有多少人敢冒著掉腦袋的風險傳什麽曖昧的流言,然而到了嘉禾二十五歲的時候,人人都知道若非種種風波阻撓,也許早就結為夫婦。因此嘉禾也不避諱在蘇徽麵前提起昆山玉。


    但蘇徽卻還是有些恍惚,他不大能適應嘉禾用如此熟稔的口氣說起那個人的名字,還說她夢到了他。


    不過他們本就是一對的。他轉念又這樣想道。要認真的算起來的話,昆山玉陪在嘉禾身邊的時間遠比他這個外來者要久多了。


    “你……”他猶豫著提出了一個問題,“心裏喜歡這個夢嗎?”


    他其實更想問的是她喜不喜歡昆山玉這個人。但想起這個時代的女子大多含蓄,他也就不好直接問出口。


    嘉禾聞言之後久久的沉默,過了一會反問:“喜不喜歡,有什麽意思呢?不過是一場夢罷了。”


    “人人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然而昆山玉這個人,我卻對他也並沒有多少的眷戀。”她不耐煩的打斷了他,這一刻她神情肅冷,讓蘇徽陡然想起了她曾經是個女皇。


    第118章 、十一章


    “帝王無情”並不是一句貶義,而是真切的誇讚,唯有“無情”的帝王,才能為治國做出最公正無私的決定。


    古往今來史書上記載了不少帝王之家的纏綿故事,但相比起來史書中更多的還是上位者之間的勾心鬥角。有多少說民間傳說之中纏綿悱惻的故事,背後藏著的是冷冰冰的算計。


    嘉禾對昆山玉究竟有沒有感情——這根本不是蘇徽作為一個史學研究者該問的問題。蘇徽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然而張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麽。嘉禾將臉轉了過去,神情冷淡疏離。


    蘇徽抓住她的衣袖,卻在想好該說什麽之前又一次昏了過去。


    嘉禾原本是在想著一些心事,回過神來的時候,身邊的少年已經失去了意識。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觸手是如炭火一般的灼燙。


    他快死了。她曾經見過不知多少場生離死別,清楚此刻眼前這個人或許已經到了生命的盡頭。那些受了刀劍創傷的人,很大一部分未必會在當時氣絕,而是會在之後死於傷口腐壞的折磨。這個少年看起來那樣美麗幹淨,卻如同深秋枝頭之上即將凋零的花,在彌留之際僅剩虛假的絢爛。


    她低頭靜靜的注視著他灰白的臉色,眼神空洞,竟是什麽情緒都沒有。說起來她和蘇徽也不過是認識了幾天而已,之前退位之時那麽多效忠於她的心腹死在她的麵前,一向最忠誠的方辭遠甚至連全屍都沒有留下。她早就已經麻木了。哭多了之後便會流不出眼淚,感受到過度的悲痛之後就會忘記如何難過。


    她用手指輕輕的梳理著蘇徽的頭發,動作談不上溫柔,更像是在打發時間。


    董杏枝叩門,聲音從外頭傳來,“長公主在這麽?”


    “我在的。”她漫不經心的答。


    木門被心事重重的女官推開,董杏枝拿著一件厚實的鬥篷,身上卻隻穿著一件單薄的寢衣,見到嘉禾後的第一件事情是快步走來,將鬥篷蓋在嘉禾肩上,“長公主怎麽又不好好歇息,婢子醒來巡夜,看見您的床上空空蕩蕩的,還以為……”


    “你呀——”嘉禾搖頭歎了口氣,“你太害怕了。我隻是睡不著,可你又何必跟我一樣輾轉不眠?你自安心回去,躺在床上做個好夢,夢醒後你將見到晨光明媚、雀鳥啁啾,那會是個很好的早晨。”


    “長公主!”董杏枝在她的麵前跪倒。


    作為曾經侍奉嘉禾十餘年的女官,她可以說是這個世上最了解嘉禾的人。嘉禾被廢之後的變化她都看在眼中,她心中的一些想法,她也隱約都猜到了。所以她才會如此恐慌,以至於每夜都要醒來,繞著龐大的萬壽宮走上幾圈,風聲鶴唳的警惕著。


    嘉禾不搭理董杏枝,她低頭專心的看著蘇徽,看著看著忽然歎了口氣,說:“可惜了。”


    “可惜什麽?”董杏枝訥訥的順著嘉禾的話問了下去。


    “可惜他快死了啊。”嘉禾說:“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就要逝去,這難道不可惜麽?何況他長得……很是合我的眼緣,真是奇怪,我明明從前不曾見過這人,卻在見到這人的第一眼便覺著喜歡。我做皇帝的那十幾年,有人罵過我荒淫,指責我蓄養麵首。早知道會有今天,當時就不如坐實了這惡名,而如果我能早些遇見這少年,說不定我會真的將他留在身邊也說不定。這樣一個人死了,可惜。”


    董杏枝在做女官那些年略學過一些醫術,她聽嘉禾說了這話後,正眼仔細觀察了蘇徽一會,“他暫時還死不了。”說著她握住了蘇徽的脈搏,又解開了蘇徽的衣襟看了眼他的化膿卻還未腐壞的傷口。


    “暫時死不了而已。”嘉禾搖頭:“杏枝你也知道,沒有好的傷藥,咱們任他再這麽虛弱下去,他也許真就活不長了。”


    “島上有大片的空地,可以掩埋他。”董杏枝麵無表情的說。


    嘉禾沉默了一會,卻用力而又堅決的說:“我不想看著他死。”


    “為什麽?”董杏枝愕然的看向嘉禾。


    自從她被囚入這座島上後,便好像對什麽都不在意了,哪怕昆山玉投靠新帝,她在聽到消息之後也不過是輕輕的應了一聲。與她糾葛多年的昆山玉此刻都不足以拂動她如同死水一般的心,這個才與她見麵幾天的少年何德何能值得她為他的生死而掛心?


    “杏枝,你說我能夠救他麽?”嘉禾不回答董杏枝的問題,她的手指輕輕撫摸過蘇徽的臉,昏睡中的蘇徽下意識的蹭了一下,繼而皺緊了眉頭,也許在睡夢中,創口處的疼痛都影響到了他。


    “大概是不能吧。”不等董杏枝開口,她自顧自的說了下去,“我這人從小就沒用。十三歲的時候,我眼睜睜的看著父親的賢妃懷著即將出世的孩子死在我的麵前;後來我做了皇帝,救不了無辜枉死的忠良、救不了兵燹之中的將士、救不了災荒之中的黎庶,再後來,我連自己身邊的人都護不住了,隻能看著他們一個個的離我而去,如今我更是救不了自己,被困萬壽宮中,做著天底下最可笑的囚徒。”


    “長公主——”董杏枝拔高了聲調想要反駁。她不管嘉禾是怎樣的人,她已經習慣了回護她。


    十餘年前她的好友邱氏假孕欺君又被杜皇後所殺,她得知了秘密本該被一同滅口的,是嘉禾救了她,從那之後董杏枝便將嘉禾視為了比自己更為重要的存在。


    嘉禾比了個手勢,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


    她們眼下都處於山窮水盡的境地,自身難保,何談救人。這是董杏枝也無法否認的事實。


    “不過我雖然沒用,卻也還是想出了一個辦法。”過了一會,嘉禾卻又微笑著說道。


    董杏枝迷茫的看著她,卻見嘉禾拿起了桌上生鏽的剪子,在董杏枝不解的目光之中,將這隻早就駑鈍了的器具收進了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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