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這少年內侍倒真是容貌不俗,他張謄光一生走南闖北,什麽樣的人物沒見過,卻也不得不驚歎此人當真稱得上是絕色,美人之美,在於皮、骨與神,三者兼備,方算得上風華絕代。那雲姓少年年紀小了些,因閱曆欠缺而略顯稚嫩、單薄,可假以時日,說不定真能驚豔四方。


    張謄光感覺自己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裏,男主角的模板都有了,就用這個少年去代入他筆下的人物好了。


    可……


    可唯一讓他心酸不已的就是,好端端的一個美人,怎麽就、怎麽就被閹了進宮當太監呢?暴殄天物哪!張謄光宛如看見了和氏璧被打碎一般痛心。


    慢著。


    誰說宦官就能做男主角了?


    他寫過將軍、寫過侯爺、寫過多不勝數的書生還寫過販夫走卒、乞丐戲子,可還從來沒有寫過宦官。


    宦官與女帝,也許不少人都會被嚇到吧,說不定還會惹來非議……


    但這不要緊,有非議才能引來更多的人在意,張謄光有預感,自己的名氣將要更上一層樓。


    想到這裏他利落的收了攤子,準備回家。回家好好構思他腦中那個驚世駭俗的故事。


    蘇徽牽著白馬悠然自得的在人潮之中隨波逐流,無視了不遠處護衛們催促的眼神。


    他現在很忙,沒有精力趕路。他在忙著和自己腦子裏的ai吵架。


    為什麽電他?


    為什麽又電他?


    蘇徽從小是真的養尊處優,雖然沒有沾染上有錢少爺的驕矜,可作為軍部的“太子爺”,從小到大是真的沒有人感碰過他一根手指頭的。這哪家公司出產的垃圾ai,居然敢電他,還電了兩回!


    ai:有試圖幹擾曆史進程行為,電擊警告。


    蘇徽: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


    ai:有沒有您自己心裏清楚。


    感情係統並不完善的ai都被蘇徽搞得都有些煩躁,別的穿越者是有可能因為缺乏相應知識而無意中犯下錯誤,蘇徽卻是明知什麽不能做,可還要故意試探。


    蘇徽沒爭辯什麽,他牽著馬往前,回想著張謄光那番話。此刻他就站在北京城最擁擠繁華的街道,身旁來來往往有數不盡的行人。


    他融入不了他們,但他並不是高高在上的月亮,而是水底的石子,每天仰頭看著水流波湧,被水花反複衝擊,石子卻永運隻是石子。


    過了一會,蘇徽開口,問的是在這個時空中唯一能和他有真正意義上“交流”的人工智能:“你總說不要幹擾曆史,可曆史是什麽?”


    ai機械的電子音冷冰冰的響在腦子裏,您是曆史研究者,這個問題您心裏知道。


    是的,他知道。


    兩天前錦衣衛黃三審將李騏帶進了北京城中。


    李騏是秘密回京的,他是邊將,無召回京乃是大罪。可如果他不親自回來跑這一趟,就無法將邊關缺糧的情況真正的告知京城中的掌權者。那些監軍從來就不肯說實話,成日裏粉飾太平,隻說什麽戰事順遂。


    他在臨近北京的時候遇到了黃三審,這個錦衣衛說,是奉皇命來接他,說九重宮闕之內的女帝陛下想要見他。


    女帝隻不過是個傀儡,李騏並不認為那個手中沒有一點實權的小姑娘能夠幫他什麽。


    可是黃三審勸他不妨一試,他想來想去還是答應了。


    這日他與黃三審待在北京城西的一座偏僻的酒樓,聽黃三審說,女帝會派遣使者與他會麵。


    然而還沒等到宮裏皇帝的心腹,酒樓就被大批兵馬團團包圍。


    李騏與黃三審皆是大驚失色,在拿起刀準備反抗的那一刻,他們聽見窗外傳來了太監尖細的嗓音:“傳太後懿旨——”


    蘇徽趕到與李騏約定好的地點時已經遲了。


    李騏被帶走押入了牢中,罪名是擅入京師。


    下命令的人是太後杜銀釵,也那個不知身在慈寧宮中的老婦人為什麽會如此耳聰目明。


    蘇徽到的時候酒樓一片狼藉,他隻能從路人的敘述之中猜測當時都發生了什麽。無論如何他沒能見到李騏,這一次出宮等於是白費力氣。


    其實如果早一點的話,他是可以見到李騏的。


    然而見到了又能怎樣,太後的兵馬還是會被派過來,如果蘇徽在場,反而情況會對嘉禾更加不利。


    蘇徽是故意一路上磨磨蹭蹭拖延時間的——當然,他並不知道李騏會在這個時候被帶走。


    他隻是不想來見李騏。


    原因麽……


    就如同ai所說,是為了“正確”的曆史走向。


    嘉禾本就不該見到他的。


    他不知道為什麽嘉禾會冒出拉攏李騏的想法,但這場談話不能成功。


    作者有話要說:內心糾結反複橫跳的小蘇


    他現階段還是沒打算救阿禾,而是做好了看著她死的準備然而


    ……


    嘉禾並不需要他救啦


    傻了吧,這小花瓶總覺得自己能發揮很大的作用,實際上女主可以自己反殺小蘇乖乖當吉祥物比較好


    張先生的新文大概就是——霸道女帝身邊的小嬌夫(什麽鬼)


    第88章 、


    新熬好的湯藥呈現近乎墨色的深褐,清苦的氣息撲麵而來,還未入喉,就能想象藥汁的苦澀。


    嘉禾用雙手端起還有些燙人的瓷碗,跪在太後的床榻前,畢恭畢敬的將藥奉上。


    杜銀釵坐在床上,麵頰紅潤,眼神有光,她對外聲稱自己病重,可是在全由她做主的慈寧宮內,她連佯裝虛弱都不屑。


    這藥,杜銀釵自然是不用喝的,嘉禾對此心知肚明,所謂的侍奉湯藥不過是做做樣子。


    她屏息斂聲靜靜等候著,過了一會手腕上的重量一輕,杜銀釵將藥碗拿了起來,隨意的擱在一旁。嘉禾趕緊將手縮回,借伏跪的姿勢將手掌按在地上,冰涼的地磚緊貼著掌心,能夠讓她此時好受很多。


    杜銀釵冷眼看著她這些小動作,過了一會之後問:“皇帝怨恨哀家麽?”


    嘉禾朝著她一叩首,“為人子女,怎敢對父母心懷不敬。”


    杜銀釵冷哼了一聲,往後一倒靠在軟墊上,盯著這個容貌與自己略似的孩子瞧了半天,用很輕很柔的語調說:“哀家命人將李騏押入了刑部大牢之中。”


    嘉禾微微抖了一下。


    杜銀釵繼續說道:“哀家知道你想要見他,不僅如此,你心裏許許多多的想法,哀家都一清二楚。但哀家不能讓你如願。不是哀家見不得你好,而是你實在太愚鈍,就像是個瞎了眼睛卻還莽莽撞撞往前衝的武夫,勇氣可嘉,可惜終究會丟了性命。”


    “兒並不是瞎子。太後讓兒放棄自己的眼睛,用太後的眼睛,舍下自己的腦子,讓太後代為思考。太後是長輩,兒不敢忤逆,隻想問太後一句,太後可以保兒平安麽?”


    這句話脫口而出之後,嘉禾意識到自己話語中的怨憤似乎流露太過,又道:“太後的閱曆和智慧自然遠勝於兒,兒想請太後為兒解惑——李騏何罪之有?”


    “邊關之將,擅離職守,無調歸京,這難道還不是重罪?”


    嘉禾又問:“那太後可知李騏為何入京?”


    杜銀釵的臉色冰冷,大抵這天下任何一個做父母的,都接受不了自己孩子的質疑——若是情緒激動之下的無理取鬧也就罷了,最怕的就是這種冷靜平和的態度,這意味著子女心中已經有了一套屬於自己的想法,不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糊弄過去的無知孩童。


    “哀家,知道。”杜銀釵正麵回答了嘉禾的這個問題,“北疆的戰事拖了三年,三年來大批的軍隊源源不斷的送往北方,是人就得吃飯,糧草是戰線穩固的保證。然而每年戶部賬麵上送去北方的糧草數目,與實際送達的並不一樣,北疆處於缺糧的狀態,正因缺糧,所以不敢輕易發起大規模的作戰與胡人一決生死。戰線越來越長、死的人越來越多,而這一場戰事似乎看不到終點。”


    “太後既然知道……”嘉禾垂著頭,聲音略啞,“既然知道,又為何要裝聾作啞?李騏縱然有罪,可北疆戰士無辜。”


    素色窗紗外金陽流轉,窗邊掛著的雀鳥感受不到殿內的劍拔弩張,歡快的在籠中躍動,影子被拉長,閃動在杜銀釵的麵前。她半垂下眼簾,心裏忽然間想起了許多的事情。


    她也有過十六歲,十六歲那年的她在為了生存而艱苦奔波,她和她年少的丈夫一同蜷縮在斷壁殘垣,計劃著明日的逃亡路線。


    那時候她還沒有料到自己未來會有高高在上的那天,那時她隻不過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


    她知道饑餓是什麽滋味、知道戰亂的日子有多麽難熬,可……這並不意味著她就會同情憐憫邊關數十萬正在挨餓的人。


    “皇帝仁慈——”她拖長了語調,無不譏諷的說道:“然天下每年無辜橫死的黎庶有萬千之眾,皇帝你又救得了誰?書上說什麽‘仁政’、‘民心’,你聽聽就好。要是當了真,這世上可沒有人會對你仁慈。”


    嘉禾呼吸略急,又被她強行平複了下去,“兒不懂太後的意思。”


    杜銀釵從床上坐起,她自三十之後便不再愛繁複與奢華,發髻上不飾珠玉釵環,唯有一條抹額纏在頭上,眉心恰有紅寶石鑲嵌,鮮亮得如同被血染成。


    “這個時代,說到底還是君本位製……”杜銀釵這半句話的聲音壓得很低,算是她無意識的一句感慨,“人與人之間是不平等的,以各階官僚、權貴為次序,所有的人都圍繞著唯一的天子。那句話怎麽說來著: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我的女兒,你就是那顆唯一的北辰星,你的位子不穩,那才是真正的會掀動腥風血雨,使無數人身家性命難保,你有心救濟蒼生,也隻能等待你有這個實力的時候,而你一旦坐不穩這個位子,非但無法救人,反而說不定要將整個國家都拖下去給你陪葬。”


    嘉禾抬起頭看著自己的母親,她聽不懂母親的部分言論,可她又好像隱約能懂母親話語之中的深意。


    “我算是明白了——”杜銀釵的聲調壓得很低,語速卻是飛快,也不知這些話她是想要說給女兒,還是說給自己,“其實曆朝曆代的皇帝,從來就沒有一個愛民。仁政、寬和、蠲免、休養生息,亦或者是□□、嚴法、窮兵黷武,都不過是為了讓這個國家能夠延續,隻在於是否在正確的時機用了正確的法子。‘民’是什麽?是千千萬萬的整合體,愛不過來的。你是庶人的時候,你或許愛自己的家人、你做了一方長官,你可能愛所守疆土的子民,可當你站到了足夠高的地方,你就誰也不能愛了。這個時代的物質生產不足以滿足所有的人、精神創造也推動不了發展,總有一批人要被犧牲,還得有一大批的庶人背負著這個國家蹣跚而行。”


    她長長的吐了口氣,按住了自己的額角,屬於“杜瑩”的那一部分仿佛又在這時候跳了出來。


    杜瑩永遠的活在少年時期,是陽光之下剔透純粹的露,而杜銀釵是身披華服蒼老陰沉的婦人,一顆心早就如同死水。


    “哀家知道你不甘心。”杜銀釵又看向了自己的女兒,“就算你登基的時候滿心抗拒,到了這時,也該明白,權力是多麽好的東西。邊關的戰事於你而言,是個機遇。”杜銀釵用冷淡卻清晰的話語這樣告訴嘉禾,“所以,這一場戰爭不能這麽快結束。你懂麽?”


    嘉禾許久沒有說話,隻是仿佛被掐住了脖子一般大口喘息著,後背冷汗涔涔,浸濕了衣衫。


    慈寧宮中照例設有史官,可這些人在聽聞太後說出第一句悖逆之言後,便停下了筆不敢再動彈,恨不得將自己化作不惹人注意的一抹影子,免得被杜銀釵一時興起滅了口。


    “你退下,去佛堂再抄幾卷史書吧。”杜銀釵擺了擺手,她今天已經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嘉禾從慈寧宮正殿走出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去。


    走下台階的時候,她步履有些踉蹌,身旁宮人想要攙扶她,卻被推開了。


    眼下已經不早了,可她當真是轉身往佛堂的方向走了過去。


    “陛下——”宮人們急忙跟了過去,“陛下去休息一會吧。”


    “沒這個必要。”嘉禾卻說。


    這年她還年輕,不需要太多的休息,也正因為年輕,所以懂得的東西實在太少太少。


    她模仿帝王的言行,卻不明白帝王究竟要做的是什麽。她以為她要愛她的子民,可她的母親告訴她沒有這個必要。


    這年十六歲的嘉禾還不懂分辨對錯,她一頭將自己紮進佛堂之中,希望能夠找尋答案。


    蘇徽回到宮內的時候,恰是黃昏時分即將宮門閉合的時候。


    在紫禁城生活了也有一段時間,他對這裏大部分的地方都算是熟悉。走在每天要行經十多次的石磚地上,他很是心不在焉。


    嘉禾交待給他的事情他算是辦砸了,雖然心裏清楚那個小姑娘不會將他怎麽樣,然而他還是止不住的不安。


    說到底,他還是心虛了,害怕看到嘉禾失望的神情。


    心情沉重的回到了乾清宮,做好了麵對天子怒火的準備,可是乾清宮的宮娥告訴他,皇帝還在慈寧宮,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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