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很是不滿:“你就不能把自己這張臉塗黑一點或者給自己粘個絡腮胡子麽?朕知道你們年輕的姑娘家愛漂亮,等你回來,朕賞你幾匹綢緞裁衣裳就是了。”


    蘇徽欲哭無淚,“陛下,臣難道看起來不像個男人麽!”


    嘉禾仔細盯著蘇徽看了一會,說:“若是個男子,倒也是個清雋的少年郎。”


    蘇徽欣慰的舒了口氣。


    又聽到嘉禾說:“京中好龍陽者甚多,朕給你再安排幾個護衛。”


    就算是男人在嘉禾眼中也是弱受的蘇徽:……


    第86章 、


    蘇徽走出紫禁城之後很是茫然無措了一陣子。


    能夠離開皇宮,親眼見到端和年間北京城的市井風貌,他當然是很高興的,雖然他不研究社會史,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對相關的問題不感興趣。


    原本他離開紫禁城之後,就應該像鬆了鎖鏈的狗子一樣撒歡狂奔,可實際上他並沒有想象中的那樣開心,反倒覺得自己和一抹無處可依的孤魂野鬼沒什麽區別。


    不對,他就是一抹孤魂野鬼,是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旁觀者。


    隨從知道蘇徽是“女子”,便詢問他是否需要租一輛馬車,蘇徽搖頭。


    “那公子是需要騎騾子?”


    蘇徽皺眉。


    “驢?”


    他還是搖頭,說:“你給我租一匹馬吧。”


    “公子會騎馬?”隨從肅然起敬,時下女人多囿於閨閣,能夠策馬馳騁的隻可能是榮靖公主那般的奇女子。


    “不會啊。”蘇徽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可我會不會騎馬,跟我喜不喜歡馬之間有什麽必要聯係麽?”


    到了二十三世紀,馬這種生物就算不是瀕危物種,也不是能夠輕易見到的生物。隻有權貴人家的子弟偶爾會有那麽幾個因複古的風潮裝模作樣的學一學馬術,蘇徽少年的時候也短暫的對馬有過興趣,但蘇瀠仿佛是真將自己的兒子當成了機器人,沒有喜怒哀樂更沒有什麽愛憎好惡,一口拒絕了他,然後重新將蘇徽關進了書房中,告訴他,乖兒子,你今天的微積分作業還沒有完成。


    蘇徽騎馬的夢想就這麽胎死腹中,隨著時過境遷,他早已不記得當年的心境,今日當隨從真的將一匹溫順漂亮的白色母馬待到他麵前時,他也沒有多少開心,沉默的看了一會之後,牽著韁繩就走。


    他不會騎馬。


    他打算走著去見李騏。


    他甚至無聊到要牽著一匹馬慢慢走過去見李騏。


    那些被嘉禾安排過來跟在蘇徽身邊護衛他的隨從個個都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一方麵覺得這個“雲女史”實在是不可理喻,但另一方麵又因為“雲女史”在陛下麵前太受寵愛,他們敢怒不敢言。


    不過蘇徽容貌生得好,又別有一種高貴清冷的氣場,牽著馬走在北京城的鬧市之中,頗有一種世外高人的風姿。過往行人見著了他,不少竊竊私語。投來崇敬的一瞥。亦有年輕的女子自閣樓上推窗悄悄張望,心中感慨這是何等的神仙人物。


    而蘇徽對此茫然不覺,他心裏記著自己是個史學工作者,應該抓緊一切機會收集研究資料,可是向來敬業的青年學者蘇徽今日卻不知怎的,一直處於走神狀態。


    在他路過天橋的時候,也許是他走神走得太明顯了,蹲在角落裏的一個算命先生叫住了他,“這位公子可是有什麽心事?”


    堅定的唯物主義者蘇徽本來是不想理會這種神棍的,可是他迷迷糊糊想到,卜卦算命好像也算是民俗的一種,可以研究,既然如此,那他就不妨去試一試吧。


    懷著好奇心,蘇徽真的停下了腳步。


    而當他看清楚那個算命先生的長相之後,他忍不住嘴角抽搐,更加確信了自己是遇上了騙子。


    原因無他,麵前出現的這個人蘇徽認識,不僅認識還知道這人根本不是專業卜卦出身,連當神棍都不合格。


    “張先生。”蘇徽彎腰,朝著這個穿著破舊道士袍子的中年人打了個招呼。


    攝像機得趕緊打開,他要將這個男人的樣子給錄下來,然後帶回二十三世紀給他的碩導雲教授看,他碩導敬愛了一輩子的著名小說家現在這身打扮跟個乞丐沒什麽兩樣。


    “你認得我?”張謄光吃了一驚,第一反應是:催稿的人到了。


    這年張謄光已經略有了些名氣,不對,是揚名於京都,凡是酒樓、茶肆,說書的、唱曲的,皆以講張謄光寫出的故事為榮,戲園子裏也絞盡腦汁的聯絡張謄光,想要他為他們寫戲詞。正經的文士不屑於張謄光打交道,將他劃歸於三教九流之列,可京城市井之中,張謄光卻是極其的受歡迎。甚至還有富貴之家出了大價錢養著他,隻要他每月按時寫故事。


    三年前蘇徽以寧康公主內侍的身份見過張謄光一麵,不過張謄光想來是忘了,蘇徽於是說:“我是先生的……仰慕者。”


    張謄光舒了口氣。


    “先生這段時間是在寫《金玉海棠》麽?”蘇徽讀碩士期間跟著雲教授一起研究過張謄光,那時他受命為導師整理張謄光生平資料,將張謄光所有能夠考證出創作時間的作品都列了一個表格。現在是端和三年,張謄光手中正在寫的是一篇叫做《金玉海棠》的長篇,講得是一個侯門貴女家道中落後流亡四方的故事。


    張謄光聽蘇徽說出了《金玉海棠》這幾個字,心中確信了蘇徽的確是他的仰慕者,又見蘇徽實在麵善,於是招呼他在他身邊的空地坐了下來,大大方方的對他說:“那本《金玉海棠》再有幾個章回就要寫完了,我是在想,下一本我該寫什麽。”


    “所以……”蘇徽和他一起蹲坐在地後,仰頭看著天橋來來往往的人群,“先生是來搜集寫作素材的?”


    張謄光其實仍未能完全理解蘇徽詞句的涵義,但他大概也能猜出蘇徽是在說什麽,他大大方方的回答蘇徽:“我在這天橋之上,每日看著成百上千的人從我麵前經過,他們中有人喜、有人怒、有人行色匆匆、有人意氣飛揚,我瞧著他們,心中想他們的故事,猜測他們與誰是怨侶,同誰是冤家。至於這算命攤……哎呀,那可更妙了!”張謄光捋著胡須眼眸微彎,“會來算命的,多為失意之人,我隻需要稍加引導,他們便會趕著將心中的苦水向我傾吐。這世上煩惱各有各的不同,我從他們的故事之中,提煉我要寫的故事。”


    “那先生已經定好下本的內容了麽?”蘇徽安然的坐在張謄光的算命攤邊,好像全然忘了等會還要去見李騏的事情,那些宮裏帶出來的隨從們藏在一旁朝他暗使眼色,蘇徽隻當沒看見。


    “唉,可惜呀。這些天我日日冒著風吹雨淋,卻也還是一無所獲——”


    見蘇徽似乎有些遺憾,他又狡黠的笑了笑,“但《金玉海棠》之後該寫什麽,老夫心中已經有數。”


    “是什麽?”


    張謄光本來是不想告訴這個年輕人的,可不知為何他見著蘇徽後是真的滿心喜愛,就如同蘇徽是他的後輩一般,於是他小聲說:“前幾個月榮靖長公主大婚,半個京城都張燈結彩,鋪設紅裝,那可真是前所未有的熱鬧婚禮啊。”


    居然是要寫榮靖!


    蘇徽知道張謄光曆史上的確以榮靖夫婦為原型進行過文藝創作,但今年距他當初差點被杜榛弄死不過三年,他居然又瞄準了這兩口子,蘇徽也不知是該誇他膽子大還是該感慨他心大。


    “先生,榮靖長公主……可不好寫吧。”蘇徽委婉的想要提醒他當心惹禍。


    “不好寫。”張謄光頷首,“可若是寫出來,必定人人都愛看。”


    “為什麽?”


    “金枝玉葉、巾幗英雄——隻這兩點就足以吸引不少的人。”


    蘇徽大概是被杠精附體,張嘴就說:“先生要真膽子大,何不去寫乾清宮內的女帝?我看著天下人對女帝的好奇更甚於對長公主呢。”


    夏自開國以來,從未興過什麽文字獄,對待百姓也向來是寬和的態度,再加上周氏皇族的確傳奇,從長業年間開始,鄉野中就有各式各樣的話本,描述開國時的故事和帝後之間的纏綿愛情。


    當時有太監將其中一部分送入宮中獻給了皇帝,他看過之後隻是淡淡一笑,非但不怒反而倍感新奇。


    在這樣的環境之下,張謄光想要寫女帝的故事也沒什麽不可以的,更別說嘉禾的脾氣遠比榮靖要好。


    “可……女皇本身,並沒有什麽故事值得去寫。”


    “怎麽沒有了!”蘇徽幾乎就要跳起來,“你說長公主是金枝玉葉、巾幗英雄,難道陛下就不是麽?”


    她流著和榮靖一樣的血脈,繼承了夏朝開國帝後的剛烈與決絕。


    她從未身臨邊關,可她所在的地方,就是最凶險的戰場。她要對抗的是這個時代所有的不公,從後世留下的史料來看,她直到死去的那一刻都還沒有放棄。


    她的壽命短暫,死後她所做過的努力也幾乎全被推翻,可是她仍然化作了長夜之中一顆明亮的星子,墜落之時劃出了一條驚豔後世的弧光。


    “說起來,老夫倒是有幸見過當年還是寧康公主的陛下一麵……”張謄光被蘇徽的情緒所感染,不由自主的開口說道:“那年我倒在血泊之中,依稀看見了一個站在人群之中,為我據理力爭的少女。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理應為她寫一篇故事。”


    可是……


    他並不了解那個居住在深宮之中的女帝,這三年來她作為傀儡,隻有最近一段時間才偶有消息從深宮之內傳出。


    “沒事,我可以告訴你她是怎樣的人。”蘇徽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作為皇帝中的異類,還沒有自己的後嗣,嘉禾死後,她生前的功績都被抹掉了這是蘇徽所不能阻止的


    他想的是,就算不能改變史書上對她的記載,至少讓民間流傳一點她活著時的故事吧然後


    小蘇就要被ai警告了


    總之現階段的小蘇瘋狂試探ai的容忍底線


    第87章 、


    然而就當蘇徽說出那句他可以將深宮之中女皇的故事說與張謄光聽之後,熟悉的劇痛再一次襲來。


    有了之前的經驗教訓,這回蘇徽忍住了沒有吭聲,張謄光隻疑惑的看見這個年輕人驟然間麵色慘白,而後沉默不語。


    “小兄弟這是怎麽了……”饒是蘇徽遮掩的再好,也終究還是流露出了幾分痛苦之色,張謄光猜他是不是忽發疾病。


    過了一陣子之後蘇徽才從劇痛之中緩過神來朝著張謄光擺了擺手,“我沒事。”說是沒事,可他這樣的神情又怎麽看都有事。


    張謄光雖滿心好奇,可既然蘇徽沒有向他透露真相的意思,他也不好繼續追問。他趁著蘇徽恢複精力的時候仔仔細細的打量著這一張臉,忽然:“小公子是宮中的人吧。”


    “嗯。”蘇徽並沒有否認。


    張謄光看了他一會之後又說:“三年前在下曾蒙當年還是寧康公主的陛下相救,心中不勝感激。我記得那時陛下身邊有一器重的內侍,那人還來我的病榻之前替陛下探望過我,那公公雖然年輕,卻是談吐不凡、氣韻高華,我與他一見如故……”


    蘇徽知道張謄光說的是他三年前的馬甲,歎了口氣正打算承認他就是他自己的“妹妹”,卻聽張謄光問:“您就是三年前的那位雲公公吧。”


    蘇徽一愣,頓時有種熱淚盈眶的衝動。


    三年過去,沒想到張謄光居然還認得他。這可是就連周嘉禾都沒做到的事。


    “張先生是如何認出我的?”蘇徽心情複雜的問道。


    張謄光拈著胡須答道:“雲公公之形貌與三年前大有不同,但老夫看人從不看皮相,隻在意形神、氣韻。雲公公就算模樣、聲音都與從前並不一致,可那份獨一無二的氣質,卻是絕對錯不了的。”


    “什麽氣質?”蘇徽好奇的詢問。


    張謄光細想了一會,“硬要說出口的話,當如黎明時分簷上弦月,浸在夜霧之中瞧不分明,隻留下隱隱約約一抹淡然的玉色,與人間似是近在咫尺伸手可得,然實際上永不能及。我不知公公在陛下麵前是怎樣的態度,可公公在旁人眼中,卻總給人一種不自覺的疏離,您就算是此刻立於鬧市,也仿佛身披雲霄,與俗世隔絕;您看著眾生百態,用得是俯視的態度,想來紅塵不能沾染您分毫。”


    “聽你這麽一說,我挺像個出家人。”


    “非也非也——”張謄光搖頭,“出家的和尚慧劍斷情,慈悲終生;隱世的道士清靜自然,心無波瀾。您不像他們,您的心中有喜怒哀樂,可您有意識的避開世人,半是憐憫半是無奈。就譬如弦月之輝,清淡幽冷,照耀不了這廣袤天地。”


    蘇徽聽後,並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過了一會,他轉而又問起了另一個問題,“可先生真的不覺得我的長相和三年前的雲喬有很大的不同麽?”


    張謄光眯起眼睛,甚至特意從懷中摸出了一份眼鏡架在了舉在了眼前,“三年不見,公公反倒是更顯年輕了……不過要說相貌,公公的五官、臉型,乃至整張臉的輪廓都和三年前是一樣的,老夫絕不會認錯。至於聲音那更好辦,善使口技者老夫認識不少,早已見怪不怪,不過、不過容貌能用妝粉修飾改變也就罷了,可您的身高……老夫明白了!”張謄光一副自己懂了的樣子,“三年前您年紀尚小,受陛下之命出宮,恐被人輕慢,所以故意改易形貌將自己偽成已及冠的男子,還踩了高蹺!”


    蘇徽不得不佩服張謄光,他們搞文藝創作的人果然就是腦洞大,嘉禾也好、昆山玉也罷,這群人都沒有張謄光的聯想能力。


    出於一種複雜的情緒,他將原本已經握在了手中的催眠噴霧又塞進了袖子裏,小聲的對張謄光說:“先生猜對了。”


    短短五個字,他說得又輕又快,若是張謄光耳力不好或是走神了,根本就不會聽清楚他都說了些什麽。


    說完之後他朝著這位老先生一拱手,牽著馬眨眼間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倒真有世外之人的風範。


    張謄光捋著胡須站在自己破舊的算命攤前,望著蘇徽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語,眸中漸漸流露出了幾分遺憾之色。


    這小子跑得太快,不是說好了要將女皇的故事告訴給他的麽?


    罷了,他自己全憑想象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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