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產的陣痛一直持續了一天一夜,她筋疲力竭的任人擺弄著,最後在產婆的幫助下終於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女嬰。


    看到孩子的那一刻她當然是高興的,覺得自己之前所受的苦都是值得的。但是不久後她敏銳的發現,為這個孩子的誕生感到喜悅的,隻有她自己。


    人們都過來安慰她,說不要緊的,夫人還年輕,定能生下兒子。


    一直對她體貼的丈夫對她說,沒事,他不怪她。


    杜銀釵被氣得冷笑不已。


    不怪她?她並沒有虧欠他什麽,他有什麽資格來“寬恕”她?


    後來他們夫婦離開了杜雍,去爭奪天下,亂世之中撫養一個孩子並不容易,等到手頭漸漸寬裕之後,她雇來了幾個丫鬟照顧女兒。


    丫鬟們教三歲的嘉音,要聽話,乖巧,不然長大不會有好婆家。


    又教嘉音向神明乞求,乞求她能快些有個弟弟,這樣她父親的家業才有人承襲。


    嘉音姑娘是個聰明的孩子,可惜不是男孩。丫鬟們當著小嘉音的麵,惋惜的說著這樣的話。


    三歲的孩子已經大概能夠聽懂成年人話語中的情緒,於是她難過的低下了頭去。雖然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但她覺得自己應該是對不起爹爹。


    這些話傳到了杜銀釵的耳中,她怒不可遏的趕走了那些丫鬟,將女兒帶在身邊親自撫養。


    很多年後,嘉音成為了榮靖公主,人們評價這位公主時總要用“無禮”這樣的詞來形容,至於公主為什麽會這樣無禮?解釋似乎隻能是因為早年山河動蕩,皇後無心管教孩子,所以才使公主長成了這樣的性子。


    不,其實他們都錯了。


    榮靖才是杜銀釵耗費心血最多的孩子。


    她言傳身教的告訴這個孩子,天地廣袤,切莫被囿於閨閣;告訴她女人並不是生而卑弱,用不著低聲細語;告訴她,她可以自由的活著。


    然而


    然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對嘉音的教育也的確是失敗的。她將女兒教成了與這個世道格格不入的另類。


    嘉音在成長之後慢慢的發現了,這個世界和母親的描述根本就是截然相反。她的信奉和大部分人所認定的背道而馳,於是她理所當然的成為了孤獨的孩子,並且在孤獨之中逐漸扭曲。後來她的容貌損毀,她更是成為了世人肆無忌憚的嘲弄對象。嘉音在怎麽反抗,她的聲音終究還是會被世人的嘲笑所淹沒。


    後來在生嘉禾的時候,杜銀釵已經是皇後。


    這個女兒的孕育過程更為艱辛,因為身體不好的緣故,她生嘉禾的時候難產,好不容易從鬼門關裏回來,這一次她對上的又是充滿了失望的眼神。


    杜銀釵隻覺得疲倦不堪。臣子們上書,說榮靖公主言行無狀,懇請皇帝擇良師教導新生的小公主,杜銀釵也懶得理會,就這樣任由女官將孩子抱離了她的身邊。


    她的小女兒成天學習女則女訓,念叨著無才是德的時候,她沒有出聲。


    她的丈夫一個接一個的往後宮之中收女人的時候,她沒有出聲。


    年輕貌美的妃嬪在她麵前耀武揚威的時候,她最多隻是予以不屑的一瞥。


    曾幾何時她為她的丈夫出謀劃策、聯絡盟軍、調度糧草,在做了國母之後,她反倒被奪去了一切權力,空有著皇後的尊榮,卻隻能在後宮之中看著一群女人扯皮。


    她感覺自己是被綾羅綢緞裹著的一具枯骨,早就死了。


    皇帝有個妃嬪給他生下了一個兒子,舉國為此歡慶,杜銀釵在坤寧宮靠著練字消磨時間,聽說有不少人都在說,那個孩子將被立為太子。


    皇長子的生母……她依稀記得姓王,是個目不識丁又膚淺愚蠢的女人,聽了幾句吹捧後,當真張狂了起來。


    某日王嬪帶著孩子來坤寧宮中,那個胖胖的小男孩並不管杜銀釵叫娘娘,自顧自的在一旁玩著,有女官上前教導他禮儀,三歲的孩子竟勃然大怒,將一杯茶潑到了女官的臉上,用稚嫩的聲音說:“孤乃未來的天子,爾膽敢不敬!”


    三歲的孩子,知道自稱為“孤”,知道自己要做皇帝,知道什麽是“不敬”。真是有趣。


    她看向王嬪,那個女人倒是慌忙下拜謝罪。可杜銀釵當天晚上還是召來了太醫院的心腹,她也沒和那人說什麽,就隻是給了一個輕飄飄的暗示,不久後,皇長子暴斃的消息傳遍後宮。


    被困在後宮之中,實在是太無趣了,不如,找些樂子吧。


    她跟著皇帝一起出生入死,憑什麽要讓別的女人和她平起平坐?她費盡辛苦才生下的女兒,憑什麽就不算是皇帝的後嗣了?


    她要讓她的女兒,繼承這個王朝。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卷 到這裏就完了


    至於杜銀釵為什麽不自己上位,為什麽要立嘉禾,第二卷 再解釋50、 第一章


    嘉禾自噩夢中驚醒了過來。


    她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夢到了什麽,可夢中的沉悶讓她醒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喘不過氣來,仿佛是有什麽壓在了她的胸口。


    眼下約莫是臨近黎明的時候,嘉禾依稀看到重重紗幕之外的天穹透著灰白,就宛如是死魚的肚皮。


    還能再睡會,她心中想道。


    然而盡管眼中幹澀,她卻半點睡意也無,一連許多天她都沒能睡好。夜晚輾轉不能入眠,白日天光未亮便早早醒來。被杜銀釵派來照顧她的宮人生怕她的身體會出事,忙不迭的為她請了好幾次禦醫,嘉禾隻推說是她乍然到了陌生的地方,不適應罷了。


    眼下嘉禾居住的,是乾清宮。


    她還沒有正式成為皇帝,但她的母親命令她將住處挪到了這裏。嘉禾明白,這是母親在向滿朝文武表明態度,皇帝非是她不可。


    她睜著眼睛看著房梁,垂下的鮫紗帳一重複一重,她看不清那些繁複的彩繪。乾清宮很大很大,隻這一間寢殿就是過去她住處的數倍。白日裏看著金磚鮫帳、畫棟雕梁,倒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好,要到夜晚燈燭盡滅的時候,才感覺到這殿內無處不陰森,屏風、香爐、連枝燈,哪個不是有著猙獰的影子?


    她喉嚨幹得很,想要叫人來給她送碗水來。她知道殿內四角都有宮人侍候著,隻要她輕輕喚一聲,就會有人過來。然而她開口,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來。


    秋來天涼,她嗓子啞了。


    她掀開身上蓋著的絲衾,正打算跳下床去,卻忽然眼尖的看見了一團暗紅色的印記。


    是血。


    這一個多月來所見的殺戮過多——被燒成了焦炭的白鷺觀、因為反對她登基而被她的母親下令杖斃在午門前的官員、被迫殉葬的妃嬪和宮人。


    嘉禾過去十三年的生命之中所見過的死人,加起來都不及這一個月內所見到的多。


    她想起來了,這段時間裏她每晚做夢,噩夢中的主角都是死人。


    在見到血跡的那一刻,那些不好的回憶被猛地勾起,她條件反射的低聲驚呼了一聲。


    大批宮人立刻闖了進來,詢問她發生了何事。


    嘉禾看著這些陌生的臉孔,那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更加嚴重,頭發被汗水黏在脖子上,就像是纏繞著溺水者的水藻,“出去——”她不悅的開口。


    曾經服侍她的人幾乎都死了,這些人都是杜銀釵派前來的新人。


    他們並沒有什麽不好,這些人大多對嘉禾畢恭畢敬,皇後身邊的人自然是進退有度談吐合宜、禮儀規矩挑不出錯來,但嘉禾的話在他們眼中並沒有多少的威懾力,她讓他們出去,可沒有一個人動,甚至還有人直接走到了嘉禾身邊。


    “殿下,可是有刺客?”身材高大的嬤嬤問道,不過她馬上也就看到了嘉禾之所以驚惶的原因所在,“原來……是癸水啊。”


    這是絕大部分的少女都會經曆的事情,有了癸水之後,便有了生兒育女的資格。


    對於女人來說,做母親是她們此生的使命,可是她眼前的少女,即將成為皇帝。天下百姓皆是她的孩子。


    不少人都希望即將登基的新君是個男性,而此時此刻的癸水,更進一步的提醒了嘉禾,她是個女人。


    對了,今日恰巧是她登基的日子。


    東方露出第一線晨光之後,嘉禾被人簇擁著開始洗漱更衣。


    這是長業二十年的十月初十,在皇位空懸了將近兩個月之後,奉天殿上的禦座總算迎來新的主人。


    十月初十據說是欽天監反複推選出來的吉日,這天果然十分晴朗,晨光金燦燦的斜照入殿內,嘉禾沐浴在這樣的光輝之內脫下了身上的女裝,換上冕服。


    少女的身形終究還是過於纖細瘦弱,素紗青緣的中單穿在她身上都略顯寬大。


    四名宮人將玄色的上衣展開,塵光流轉,衣上的日月星辰灼然生輝,廣袖上的騰龍宛如是活著的一般。


    下係纁裳,裳前是紅素羅蔽膝,革帶、大帶、綬帶及兩組由珩、衝牙、璜等組成的玉佩沉甸甸的掛在腰間,壓住她行動時的步子。宮人們又攙扶她坐下,為她穿上了朱襪與雲頭赤舄。


    垂著五色玉珠的冕冠扣在了她的頭上,桐木製成的綖板上前後各垂下十二旒,在她眼前晃晃悠悠的,折射出的光彩刺得嘉禾下意識眯了眯眼。宮女屏住呼吸將朱纓在她頜下係好,玉簪穿過冠武,將冠固定住。


    “陛下。”宦官捧著白玉圭,弓下腰,雙手高舉過頭頂,將此奉到了嘉禾麵前。


    嘉禾注意到,他對她的稱呼,已由“殿下”變成了“陛下”。即便登基大典還未開始,可象征著至高權威的十二章文披在身上,哪怕是纖瘦的女孩都有了如山一般的威嚴。


    嘉禾單身將玉圭拿起,用並不算恭謹的態度將這塊白玉放在手裏翻來去的看了幾眼。站的近的宮人聽見小皇帝輕輕的嗤笑了一聲,然後說:“走吧。”


    “陛下稍等。”今日為嘉禾更衣梳發的皆是宮裏二十四司品階最高的女官。其中有一人在嘉禾抬步時輕輕攥住了她的衣袖,盯著珠旒後的那張臉打量了片刻之後,她為嘉禾又補上了些許胭脂,好使她的臉色不至於看著那麽蒼白憔悴。


    有乖覺的宦官捧著銅鏡到了嘉禾麵前,但嘉禾揮手讓他走開了。


    她不需要在乎今天的自己看起來是什麽模樣,色彩再鮮豔的木偶,也終究是木偶而已。


    她大概明白自己為什麽能夠成為皇帝,她父親生前,無論是朝臣還是功勳都被強勢的皇帝所打壓,現在皇帝死了,他們迫不及待的想要爭奪權柄。功勳團結到了杜銀釵身後,他們想要借杜銀釵的勢,自然得將與杜銀釵有血緣的孩子推上寶座。內閣同意讓嘉禾登基則是為了圖謀今後,一方麵暫時與功勳達成妥協,另一方麵借著嘉禾是女人的名義順理成章的架空她。


    若是男孩做天子,即便是個繈褓中的嬰兒,隻要及冠成婚之後,內閣也得放權,可嘉禾不一樣,女人在他們眼中注定無法拋頭露麵,一輩子都得將朝中事務委交給他們。


    在天子即位之前,照例是群臣勸進,儲君辭謝,以示自己並無私心,虛懷若穀,如此三番之後,方是正式的登基大典。


    群臣勸進的表文嘉禾前些時日都看過了,無非是些空洞的溢美之詞,寫的還不用心,字裏行間都透著文人們對她這個小女子的輕視,翻來覆去誇讚的竟是她婉嫕端莊、貞靜淑雅,全然不像是在勸立君王。


    今日登基大典的儀式是新任禮部尚書操辦的,舊的那位在得知女人將要當皇帝之後,便辭官離京——不僅是他,朝廷內外無論是五品大員還是鬥食小吏,不少臣子都選擇了去官歸隱,就好像一個女人登基,他們就遭受了莫大的屈辱一般。


    但這世上從來不乏追名逐利之輩,一批人為表“高潔”拋下的官印,自然又有新的人拾起。


    那位新的禮部尚書便是最好的例子,眼下這個時候,他已為新君拜謁過宗廟,告祭過天地,現在到了嘉禾該出麵的時候。


    華蓋殿前早已設好了寶座,嘉禾先是去詣見了太後,之後又拜了先祖,祭過天地山川四方神明之後,她在鹵簿大駕的簇擁之下前往華蓋殿。


    這一天昊日當空,可太陽並不暖人,嘉禾坐在金輅車上,看著天穹雲波翻湧,拿不準一會是晴是陰。


    她覺得自己很冷,冷得渾身都在發抖,可不知不覺身上又有涔涔的汗水流下,濕了身上的中單。


    達到華蓋殿後,嘉禾悄悄的用手攥住衣袖一角,等到手心不再潮濕之後,方將手放在了宦官臂上。


    她在害怕,但是她不想讓人看出她的恐慌。口腔中已有了淡淡的血腥味,那是因為她用力咬住了嘴唇,好使自己保持住鎮定的神情。她渾身都在酸痛,可是不知怎的,她居然還是邁著僵硬的步子,踩著華蓋殿的殿階走到了最高處。


    後來許多年後,嘉禾再回憶自己登基的那天,許多的細節她都想不起來了,唯有登上華蓋殿的一幕幕印在腦子裏格外清晰。那時的她渾身都緊繃著,在去往寶座的路上,走得就像是個即將上戰場的小兵。


    父親曾經坐過的位子就擺在她麵前,當她站定之時,百官向她行五拜三叩之禮,之後錦衣衛鳴鞭,清響劃過的那一瞬間,嘉禾深吸了口氣,麵對著群臣穩穩落座。文武百官在鴻臚寺引執事官的帶領下再次叩拜,山呼萬歲。


    他們有多少人?幾百、還是幾千?浩浩蕩蕩的,叩拜的時候就像是浪潮。


    這是她的,臣民。


    嘉禾用力的掐著掌心以此提醒自己,他們是臣民。


    聽說她的年號已經被議定好了——在精神高度集中的狀態下,嘉禾忽然又想起了這個。


    端和,與天書上所說的一模一樣呢。


    作者有話要說:撒花,終於是女皇了


    雖然現在的她慫的跟個小鵪鶉(?)似的


    登基典禮仿照明朝,冕服描寫參考自《大明衣冠圖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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