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時候的她也隻是對權力萌生了模模糊糊一丁點的渴望而已,如同轉瞬即滅的星火。


    “首輔聽了我的話之後,笑而不語。”嘉禾喪氣的皺了皺眉,“我知道我是第一次做蘇秦張儀,說服人的本事差遠了。恐怕首輔看著我隻覺得好笑。旁的不說,至少賢妃腹中那個孩子,若這是皇子,那便是我大夏的儲君,他們那些做臣子的,自然得為儲君效忠。娘娘輸就輸在無子。我被逼狠了,便對他說——謹防外戚。”


    孩子的聲音清澈稚嫩,然而最後四個字一出,蘇徽不由倒吸了口氣,仿佛是聽到了威嚴的落雷。


    這個長於閨閣的女孩,第一次與重臣交談國事,便精準的抓住了以昆子熙為首的一幹朝臣的命脈。


    如杜皇後真的被廢,賢妃必定母以子貴將會成為皇後,後宮之中的格局將被打破,更重要的是,趙氏一族將飛黃騰達。


    屆時趙崎和他的黨羽,將取代昆子熙的地位。


    “後來呢?昆首輔後來說了什麽?”蘇徽舔了下發幹的唇。


    “他原本正在低頭品茶,這時總算抬眸認認真真的瞧了我一眼。”嘉禾答道:“然後他說,如果有機會,想收我做學生。”


    “這……這是好事啊。”昆子熙在儒學方麵的造詣暫且不談,這人的權術爐火純青,對未來的嘉禾是有極大的好處的。


    在曆史上,昆子熙死在端和六年,惠敏帝當政的時候。


    那時他年紀已經很大了,近乎退隱。可是從史料上留下的蛛絲馬跡來看,他在端和一朝發揮的作用極大。


    “可我是女孩,爹爹不會許我拜師昆首輔的。”嘉禾搖頭,半是遺憾半是漠然,她習慣了因女子的身份而失去很多東西,早就麻木了,但終歸還是不甘心的。


    即便她現在還沒有多少野心,卻也知道拜師昆子熙是怎樣的機緣,想了想她又道:“如果是從前,我求爹爹一會,他或許會答應。阿姊幹做的出格事情多了去,爹爹不也縱著她麽?可是現在……我怕了。”


    “怕什麽?”蘇徽問。看她的眼神略有些無奈及憐憫。


    “罷了,不說這些了。我們去奉天殿吧。”她朝著蘇徽抿唇笑了笑,“我想再試探一下爹爹的態度。”


    因為趙賢妃有孕的緣故,皇帝現在的態度是偏向賢妃一方的。他在通過這一場風波刻意打壓皇後這一方的勢力,以便將來若是趙氏誕下皇子,他能夠順利的將趙氏所出的皇子扶上帝位。


    嘉禾在看史書的時候,知道帝王的心思是深不可測的,在天家切莫強求什麽夫妻之情,可她作為子女,還是希望自己的父母能如民間尋常夫婦那樣舉案齊眉,相處起來不要摻雜那麽多的算計。


    但這怎麽可能呢?


    她忍不住將自己心裏的想法對著蘇徽說了出來,然後嘲笑自己的幼稚膚淺。


    蘇徽搖了搖頭。


    “不是這樣的。”


    “不是哪樣的?”


    “我是說……”他想要安慰這個女孩,告訴她也許他的父母之間還存有感情,這世上不是每一對並肩走向顯貴的夫妻都會離心。


    可他說不出來。曆史告訴他,那些他想要說出口的話,都是虛假的。


    周嘉禾這一生,就是一場荒唐淒涼的鬧劇。他是旁觀的看客,他看到了那個並不圓滿,、至算得上慘烈結局,並為此而遺憾。卻也僅僅隻能做到遺憾而已了。


    等嘉禾靠近奉天殿的時候,她才知道皇帝正在接見齊國公鄭牧。


    嘉禾也不知是鬆了口氣還是悵然。齊國公是她父母曾經的友人,他出麵必然是會為皇後說話,而皇帝……嘉禾不知道皇帝會不會聽他的,但既然皇帝能和他聊這麽久,那就說明至少他的言論還能對皇帝造成一定的影響。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去吧。”她注視著黃昏下的奉天殿,良久後轉身對蘇徽說道。


    “齊國公能保下皇後麽?”向來寡言的蘇徽這一次主動問道。


    他知道曆史上的確有過鄭牧與夏太.祖之間的這樣一場對話,書中說:是時太.祖有廢後之意。牧乃為後力諫,太.祖遂止。


    就這麽簡簡單單一句記載,蘇徽卻是很好奇鄭牧說服夏太.祖用的是什麽樣的借口。


    “能的。”嘉禾篤定的說道,接著遲疑了下,“鄭伯伯對爹爹和娘娘而言,是很重要的人,但具體怎麽個重要法,我不知道。我出世的太遲了,打我有記憶起,他們已經疏遠了。雖說我小時候爹爹也抱著我去過鄭家的府邸,要我喚齊國公做‘伯父’,可阿姊說,爹爹和鄭伯伯之間,終究還是比不得從前了。”


    嗯,他們關係很好,這點蘇徽知道,甚至可能知道得比嘉禾還多。


    《夏史》及許多野史上形容夏太.祖與齊國公之間的情誼,總有這樣一個詞——刎頸之交。


    也就是連性命都可以托付的情誼。


    第31章 、


    不過能托付性命也未必就能托付江山,所謂的刎頸交,隻是說著好聽而已。


    鄭牧與杜後的關係也未必就有多好,夏太.祖死後鄭牧曾短暫輔政,為年幼的惠敏帝周嘉禾穩定朝局,然而待到惠敏帝有能力親政之後,便開始逐步削除鄭牧羽翼,最後直接賜死了這位她童年時稱為“伯父”的長輩。


    那時已成為了太後的杜氏默然的看著舊友死在女兒手上,全然沒有要阻攔的意思。


    那日蘇徽還是跟著嘉禾一起回到了坤寧宮中靜候消息。他雖然好奇鄭牧與夏太.祖的對話,但給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跑去奉天殿外趴門偷聽。


    而就在他們回來後不久,嘉禾得到消息,皇後的禁足令果然被解了。


    卻不知道與鄭牧有沒有關係,因為嘉禾聽說,皇帝之所以放了皇後,是因為坤寧宮中有人懷有身孕了。


    嘉禾被嚇了一大跳,有種不認識自家父母的感覺。


    兩個月前,坤寧宮中那個得到了皇帝臨幸的宮女姓邱,十七歲,原本隻是一個默默無聞的灑掃宮女。


    其實就連皇帝都記不得自己是什麽時候幸過這個女人,當皇後命人將邱氏女帶到他麵前時,他很是尷尬了一陣子。


    如果時光倒退十年,他絕對不會做出臨幸正妻奴仆的事情。


    而此時皇後一臉平靜,端著一臉賢良大度的神情,隻是眼神略有些晦暗,如同寺廟裏慈悲卻又了無生趣的塑像。


    皇帝抬頭看著杜皇後,夫妻二人相顧無言。在這份不自在的尷尬情形下,皇帝低頭看向了眼前跪著的少女。


    “你叫什麽名字?”


    少女回答了什麽,可他沒有仔細去聽,他本就對這人是誰不甚在意。他下令將此女封了一個才人的位分,接著便命人將她帶下去了。


    坤寧宮中,隻剩下了他和皇後,曾經患難與共的夫婦早已不再親密無間,燈下他們的影子挨得很近,可實際上他們站的很遠。


    沉默許久,杜皇後忽然朝皇帝一拜,“妾身知道於陛下而言,於江山社稷而言,子嗣都是頭等的大事,妾願以身家性命起誓,從未害過這後宮之中任何的孩子。妾身知道自己治理後宮不力,所以陛下將妾禁足,妾也不敢怨陛下。”


    她在自己的丈夫麵前低下了頭,溫聲細語的為自己開脫。


    “在聽聞邱氏女有孕之後,妾發自內心的為陛下感到欣喜,第一時間命人將這件事情告知了陛下。”


    趙賢妃說她嫉妒成性,謀害皇子,那她偏要大張旗鼓的將一個肚子裏有皇子的女人送到皇帝麵前來,表現出她的寬和大度。


    其實皇帝也知道,杜銀釵根本不是這樣的性格。他笑了笑,沒有說什麽。


    廢後自然是不可能廢的,鄭牧站在杜皇後這一邊,後宮之中又多了一個有孕的女人,他可以不需要在趙賢妃身上花太多心思了。


    繼續打壓杜家的計劃也需要緩一緩了,杜榛這件事情給他敲響了醒鍾,功勳固然能要除去,可功勳之後,還有另一批野心勃勃的人,打算借著他的手來謀求利益。


    皇帝上前兩步,攙扶起了皇後,夫妻二人在燈下依偎在了一起,仿佛從未離心。


    景仁宮內,趙賢妃摔砸了自己殿內一切趁手的擺件。她焦灼不安的在鋪著厚厚毯子的寢殿來回踱步,隻看得一旁的宮女膽戰心驚,生怕她磕著碰著傷了孩子。


    這讓的宮人不由疑心賢妃其實並不珍愛自己的孩子。她因為這個孩子而獲得了榮寵以及扳倒皇後的機會,然而她實際上對生育又極其厭惡,於是在孕期表現出了並平時更加明顯的暴躁,幾乎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


    早就在得知鄭牧和榮靖公主一前一後的前去麵聖之後,她心裏便多出了一份不好的預感,開始借著各種理由試圖求見皇帝,或者將皇帝請到她這來。


    她的預感沒有錯,皇後果然熬過這一劫了,她全部的謀劃,都成了竹籃打水。


    她並不愚蠢,知道自己和伯父還沒到可以與杜銀釵背後的勢力相抗衡的地步,這些天她找準機會便哭鬧,為的就是能夠讓皇帝快些廢後。


    可皇帝不為所動,這時候又接見了站在杜後一邊的鄭牧、榮靖,這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


    其實在榮靖從牢中搶出杜榛時,她就已經輸了。


    杜皇後與杜雍互為靠山,僅出手對付杜雍或是皇後都是不夠的,他們一方有難,另一方便會全力相助,所以想要除去他們最好的辦法就是同時對兩方一起下手。


    杜皇後這邊有賢妃自入宮以來辛苦搜集的罪證,在帝王之家……不,在這世上任何一個男子都會重視子嗣更勝過妻子,不論杜銀釵與皇帝在微賤之時有多少夫妻情分,隻要她謀害皇嗣的事情敗露,皇帝就沒道理放過她——原本趙賢妃是這樣想的。


    至於杜雍,嗬,他有不幹淨。此人貪墨好財也就罷了,這數十年來暗中的動作不少。隻可惜趙崎的手段終究還是不如杜雍,也沒找到能讓皇帝信服的證據。


    不過這不要緊,杜雍圓滑,他的兒子卻不及他,杜榛成為了被趙崎盯上的目標。


    計劃本該是用嚴刑拷問杜榛,讓他指證杜雍謀反,皇帝多疑,一定會下令搜查杜家,這樣杜雍真正的謀反罪證就能被找出。


    又或者杜榛有骨氣有頭腦,死也不肯指認生父。那就幹脆殺了他。他不明不白的死在牢房之中,倒是趙崎在命人傳些流言,便可使杜雍以為是皇帝賜死了他的兒子。


    正好下令將杜榛收押的人是皇後的女兒,這樣一來或許還能裏間杜雍與皇後之間的兄妹情分。


    誰能想到,他們的人還沒來得及對杜榛下狠手,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榮靖公主就將杜榛從牢裏劫了出來還帶到了皇帝麵前。


    牢中被趙崎買通的獄卒現在都已被趙崎火速滅口,但隻要皇帝有心,就能查出真相。所以趙賢妃現在才會害怕到目眩眼花,顧不得自己肚子裏還未成形的孩子。


    她想不明白了,一切的行動都是暗中進行的,就連杜雍都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在牢房中麵臨滅頂之災,榮靖是如何及時趕到那裏救人的。


    所有人都以為她在母親落難的時候出宮是隻知遊樂,不孝至極,可實際上她卻連敵人的計劃都知曉的一清二楚了。


    趙賢妃清楚自己實際上並不得皇帝的喜愛,她唯一的依仗是她肚子裏那個孩子。後宮其餘的女人都沒有孩子,隻有她有,那麽這個孩子便是她手中無往不勝的利器。


    可是現在,坤寧宮門開了,帝後和好如初,皇後的侍女懷上了龍種。


    她實在忍不住懷疑自己是得到了假消息。


    皇後那樣的妒婦,怎麽會


    “彤史上有記載,兩個月前陛下的確曾臨幸過坤寧宮的一位婢女……”宮女小聲的對她解釋道。


    話未說完,趙賢妃惡狠狠的甩了宮女一耳光,她如同是瘋了一般,抓起殿內一切能摔得東西,砸了個幹幹淨淨,在此起彼伏的清脆聲響之中,她眼神透著極致的瘋狂。


    宮人們慌慌張張的跪在地上不敢言語,趙賢妃捂住臉,站在一地碎片中愴然大笑,笑著笑著眼淚便從指縫中滑落了下來。


    趙賢妃是個頭腦不大正常的女人,凡是景仁宮中貼身侍奉她的宮人都或多或少了解她這一點。


    至於她為何會如此瘋瘋癲癲,為何會恨皇後恨得咬牙切齒,沒有人知道,這也許會是一個永遠的秘密。


    伏跪在地上聽著賢妃哭泣的這些宮人們隻會去在意自己的性命,而斷然不敢去窺探賢妃的過去。


    第32章 、


    次日清晨嘉禾聽說,母親宮中多了個邱才人。


    蘇徽注意到她眼眸忽然黯淡了不少。


    “我不是不為爹爹高興,他又多了個一個子嗣,這是好事。”用過早膳後,她將身邊人都打發走,之後悄悄同蘇徽說道:“我就是忽然意識到了……爹爹和娘娘之間的情分,恐怕真的是不能挽回了。”


    “從前陛下與皇後娘娘之間……是怎樣相處的?”蘇徽問她。


    嘉禾沒有馬上回答,她想了一會之後輕輕搖了搖頭。


    她不知道父母感情最好的時候是什麽模樣,她隻知道自打她有記憶以來,帝後之間的疏離感一年更比一年重,她眼睜睜的看著他們越走越遠,以為這就是世上所有夫婦的命運。


    榮靖公主對於父母之家的感情已經無所謂了,她比嘉禾要年長,年長的人一般都比較心硬,對於一些恩恩怨怨,也就不怎麽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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