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二十板子一點水分都沒有,結結實實。


    荀宴的身體除最初搖晃幾下,而後竟異常得穩,不動如山。


    如果忽略他鬢角流下的汗水,和越來越直的唇角的話。


    明日晃眼,皇帝感到荀宴臉頰那密密的汗水滾燙無比,竟幾乎灼傷了他。


    他心中全然不是滋味,忍不住想:當真是他做錯了嗎?


    或許……他確實對大皇子、二皇子過於寬容了,才造就如今這種局麵。


    顧忌世家,顧忌皇家顏麵,顧忌朝局……他被太多東西絆住了。


    不破不立。皇帝閉目一瞬,內心長歎一聲。


    這個兒子是在教他。


    片刻後,沉悶打板聲停止。


    足足受了二十大板,荀宴表麵看起來毫無異樣,但幾人知道,他定走不了多少路了。


    皇帝令人備了軟轎,臨別時對荀宴道:“毛九田此刻正在大理寺詔獄中,你想好該如何處置他了嗎?”


    “已想好了。”


    “好。”皇帝似乎定了什麽決心,沉沉道,“朕還是之前的話,無論要用他,或做其他,皆隨你意。皇權特許,你無需顧忌。”


    荀宴抬眸看了眼皇帝,道:“好,多謝陛下。”


    兒子看起來並無怨氣。皇帝又喜又澀,但他依然如此客氣。


    靜楠邁著小短腿,風一般跑進了轎,也不敢碰荀宴,無措地換了聲:“哥哥。”


    “嗯。”荀宴雙手無礙,便把人抱起,讓她坐在自己腿上。


    他還未有反應,小孩先嚇了一跳,忙不安地動了動,試圖放輕自己的重量,“不坐,哥哥疼。”


    “不疼。”荀宴摸摸她腦袋,“乖乖坐著就好。”


    這種時候,抱著小小軟軟的她也有種格外的安撫力量。


    小孩哦了聲,便不再動了。


    看著這一大一小相處的模樣,皇帝不忍打攪,悄然放下車簾,令人起轎。


    軟轎空間狹小,林琅便未入內,隻身走出宮門,再坐上了來時的馬車。


    他沒有同軟轎一塊去大理寺,而是直接回了荀府。


    **


    因設有刑獄,大理寺坐落於上京西北角。比之上京繁華街道,這兒明顯冷清不少。


    衙署寬闊肅正,沒有絲毫多餘點綴。正中的獬豸石雕通體漆黑,雙目有神,一支彎角鋒利無比。


    大理寺正卿外出辦差,留兩位少卿鎮守。


    宮中提前傳了消息,二人便都未離開,閑話寥寥,等待著荀宴。


    這兩位大理寺少卿,一人名趙熹,年不惑,一人名周正清,年二十有八,年輕有為。


    周正清與荀宴相識於一場貪汙案,當時他還讚道這個少年有能力,邀他今後往大理寺任職。


    沒想到,人確實來了大理寺,卻是以這種方式。


    周正清道:“荀宴性直,肯定是因此冒犯了聖上,又得罪了陳家。”


    聽罷,趙熹反倒生出幾分好感,他們大理寺正喜歡這樣耿直的人,點頭道:“我此前聽過他一些事跡,少年英才不外如是。”


    周正清笑了笑,不置可否。


    不多時,軟轎抬至大理寺內。


    荀宴拒了旁人攙扶,自己慢慢走了出來。


    大理寺占地過於寬廣,青牆道道,鐵門森嚴,連烈日都要避忌幾分。


    因此,這裏比他地要清涼些,也有人道,是因為這裏有不少陰魂之故。


    “荀小兄。”周正清大步朝他走來,嚴肅的臉上流露些許笑意,“倒是……好久不見。”


    知道這人在調侃自己,荀宴麵不改色道:“周兄繁忙,隻有以這種方式才能一見了。”


    周正清一愣,隨即大笑起來。


    看來原本那個倔強又冷漠尖銳的少年,成長了不少。


    趙熹攏袖立在一旁,見二人敘舊閑話也不打攪。


    誰都看得出來,這處罰隻是表麵上的,若當真把荀宴當犯人,便是他們蠢了。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趙熹聽了會兒,便開始望天。


    今日浮雲少,無甚意趣,他的視線不知不覺往下落了許多,隨後落至一個呆呆站在旁側的小姑娘身上。


    再看腦袋,嗯,光的。


    小姑娘絲毫不覺自己特殊,仰著頭,專心致誌地看荀宴,隻不知這對話她聽不聽得懂。


    趙熹盯了片刻,心癢,手也癢。


    再片刻,心無旁騖的靜楠忽然感覺腦袋一涼,被什麽東西碰了碰,便轉過頭去,卻什麽也沒。


    她奇怪地眨了眨眼,不管,繼續看哥哥。


    忽而,涼意又來,再看,還是什麽都無。


    小孩呆了呆,仍舊不管。


    第三次涼意襲來時,靜楠回頭,對上了一雙笑眯眯的眼。


    這雙眼的主人俯身,朝她攤開手道:“喜歡嗎?”


    他掌心躺了一隻小巧的、色澤鮮妍的鳥兒,鳥兒乖乖立在那兒,歪歪腦袋眨眨眼,靈動極了。


    小孩瞬間被吸引了,點點腦袋,目光渴望,似乎很想伸手摸一摸它。


    “我們到旁邊去玩。”趙熹道。


    靜楠有些猶豫,但哥哥的魅力怎比得上可愛的小鳥,無需幾息,小孩就被趙熹輕鬆拐走了。


    趙熹年雖不惑,卻是個十足的孩子王。他最喜愛靜楠這麽大的孩子,也很喜歡同他們交流。


    靜楠逗鳥兒,他便摸著她的小腦袋,心滿意足地想:果然是想象中的手感。


    這隻鳥兒是雀類,羽翼長長,同靜楠玩熟之後就蹦到了她肩上,羽毛掃過小孩麵頰,癢癢的,也很舒服。


    趙熹笑道:“這麽喜歡的話,今日它就歸你了,等晚上我再帶走。”


    “謝謝叔叔。”靜楠高興道。


    趙熹糾正她,“是哥哥。”


    哥哥?小孩迷茫了下,在她的認知中,像趙熹這樣的,分明就是叔叔。


    但她很聽話,趙熹如此教,她也就如此喚了。


    一聲清嫩嫩的“哥哥”傳來,令趙熹雙肩聳動,連連忍笑。


    這麽好騙,荀宴是怎麽放心就這樣帶在身邊的?


    …………


    荀宴確實發現小孩不見了,他剛做出要尋人的模樣,周正清便道:“不用擔心,我大概知道她在何處。”


    隨即,領荀宴找到了趙熹。


    趙熹撫著長須,正和靜楠玩得開心。小孩逗逗鳥兒,抓抓他的胡須,很是快樂。


    “家長”找來,趙熹不慌不忙,起身,意味深長道:“荀家三郎,你這小姑娘……有點好騙啊。”


    荀宴:……


    他自然是知道的。


    孩童大都好騙,因他們不知世事,初生懵懂。


    但靜楠好騙……更多是因為她根本就不會設防。


    在她心中,對她不凶的,大抵都是好人。


    旁人都擔憂這點,可於荀宴而言,這未必就是壞事。


    他沒有打攪靜楠,先對趙熹道謝,“多謝趙少卿。”


    “不用謝,我也是喜愛她。”趙熹擺手,“如何,聚完了,該去看看你的‘獄房’了?”


    荀宴頷首。


    大理寺此前曾關押過荀宴類似的“犯人”,不入詔獄,隻□□。


    所謂□□,便是拘禁在一房之中,不得外出,不得與任何人接觸,所有事情皆在這方寸之地完成。


    但這個□□的目的,是用於擊潰此人內心,身心並罰,方有奇效。


    在周正清看來,荀宴卻不必如此,對他道,除了出大理寺,哪裏都能去。


    荀宴謝過他,道不用,對待他就同以前的□□一致即可。


    他故意領罰,如果過於輕鬆就失去了意義,何況如果被陳家知曉,也容易滋生事端。


    十日足不出戶而已,他忍受得。


    周正清道:“這裏麵什麽都無,隻有一桌一椅一榻,和一些斷案集,你當真可以?”


    “有書就可。”荀宴微微頷首。


    周正清挑眉,“如此,那我便派兩人去看守,你可當真不能出了。”


    “好。”


    荀宴一口應下得極快,麵對四壁荒涼,絲毫不後悔。


    唯獨在看著小孩時,猶豫了一瞬。


    今日靜楠落水受驚,他本不該帶她東奔西跑,可小孩黏人,無論如何都不肯離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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