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說迴光返照?」林醫生失笑,「怎麽可能,我們不可能把表麵現象和本質好轉搞錯,所有的數據都表明,他正在從根本上好起來。」


    「真是個奇蹟。」他再次嘖嘖贊道。


    「這麽說來病情突然轉好,並不是因為用了藥物或什麽其他的醫療手段?」


    醫生的表情有點尷尬:「是的,其實我們現在依然很納悶,發生轉變的這段時間裏我們沒有換藥,病人也沒有什麽特殊的行為,突然之間就好了,此前沒有半點徵兆。我隻能說這是個奇蹟。現在院方正在努力留程根在醫院裏多住段時間,一來再多觀察段時間比較穩妥,二來如果能找出他康復的原因,或許海尼爾氏症就不再是絕症了。」


    說到這裏他又興奮起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不,你不知道,先天性的基因問題被神秘地解決了,而且隻用了兩天,這是顛覆性的。如果我們能知道為什麽,不僅海尼爾氏症,有太多其他的絕症也將有希望。」


    我撓了撓頭,如果這真是個奇蹟的話,就不要對破解它抱太大的希望。這個世界上神秘的事情可不止一宗兩宗,現今的科學離破解它們還遠著呢。


    當然我不會阻了醫生的興頭,作為目睹奇蹟發生的人他顯得有點狂熱了。醫生喋喋不休地和我說了一堆專業內容,比如什麽什麽指數恢復到多少,海尼爾氏病出問題的dna第二十三對螺旋體修復到底有多少可能性等等。我卻已經無心多耽誤門外看診病人的時間,在他這裏的採訪內容已經差不多了,接下來該去看看那個不知走了什麽運的老頭子。


    醫院裏的空氣讓我的胸口越來越憋悶。急診走廊裏排滿了病床,走過仰天的蒼白的臉,我仿佛聽見無聲的哀嚎。


    就在旁邊,一具枯瘦的身體躺著,葡萄糖一滴一滴滲進幹涸的手裏。他的嘴唇灰澀,睜著黃濁的眼睛,裏麵全是木然。我隻掃了一眼就趕緊挪開,加快了腳步,直走到電梯旁才呼了口氣。剛才那種地方的空氣,我可不想吸進肺裏。


    叮噹一聲,電梯門開了。一張床被推出來,躺著的人被蓋上了白布。我連忙讓開。推著床的兩個護士在說笑著。這樣的地方,生和死離得太近了。


    我要採訪的程根在五樓,居然是特護單人病房,這裏每天的費用可是相當昂貴的,想起林醫生說這病人是經商的,大概生意還不小吧。


    門半開著,我敲了敲走進去,一個穿著病號服的老人坐在沙發上看雜誌,臉膛紅潤,氣色不比我差。聽見聲響他放下雜誌,向門口望過來。


    「您好,我是晨星報社的記者那多,祝賀您,身體明顯好轉了,能否接受我的採訪,所有的醫生都覺得這是個奇蹟。」


    程根笑了,一開口就中氣很足:「沒問題,我正閑得發荒,要不是醫院堅持,我真想今天就辦出院手續,有人願意陪我老頭子聊天再好不過了。」


    我在他旁邊坐下,把名片遞過去,笑著說:「您看起來可一點都不像病人。」


    「還真沒想到能再活過來,住進醫院裏感覺一天比一天沒力氣,以為這輩子就快到頭了呢。」


    「您能詳細說說嗎,您的職業,什麽時候發現自己得病的,這兩天突然好轉是怎麽回事呢?」


    「我啊,以前搞建築工程,最近一兩年麽房地產也插一腳,平日裏總是從早忙到晚,操心的事太多,人老了氣力不如從前也是當然的,這一年多身子明顯虛下去,卻沒往別處想。一個月前走著走著腳一軟摔在地上,才決心好好查查,不想得了個怪毛病。至於怎麽好的,連醫生都搞不明白,你問我不是白問嗎。」


    「您自己的感覺呢,有什麽徵兆嗎?」


    程根苦笑:「大前天晚上睡覺前,還一點起色都沒有,醫生開的藥吃下去也沒什麽用,林醫生說心情很重要,心情好的話對病情會有幫助,可是明知道自己再怎樣都活不長了,心裏又有許多事情放不下,我也沒那麽快看得開。一覺睡下去,做了整晚的亂夢,早晨醒過來渾身濕透,沒想到精神反倒好起來,胃口也大了,醫院裏的早飯吃完還覺得不夠,叫人去外麵買了大餅油條豆漿來吃。吃完早飯去上廁所,其實我已經覺得可以自己走了,那個護工一定要扶著我,結果她自己腳一滑連帶著把我也摔出去。嘿,那個護工最多才四十,結果她還沒爬起來我先自己站起來了,她兩個眼珠子瞪得溜圓呢。」說到這裏,這個在鬼門關前走了一次的老人哈哈大笑起來。


    「要是我也得看得眼發直。」我笑著說。


    「我覺得自己胳膊腿的力氣又回來了,毛病好不好,看飯量就知道,這兩天我每頓吃三碗白米飯。小護士到病房裏給我做簡單檢測的時候,我就覺得自己有希望了,昨天早上林醫生正式告訴我,我正在康復,而且速度很快。這就麽些,我自己也糊裏糊塗,像做了場夢似的。」


    病好了,醫生和病人卻還是稀裏糊塗的。不過這也好,新聞寫出來更有傳奇性。


    「林醫生告訴我,他本來認為您隻有不到一年的時間了,您原本打算用這些時間幹什麽呢,而現在奇蹟般康復,可以說再世為人,想法和從前又不一樣了吧?」


    程根沉吟著還沒答話,病房門就被「呼」地推開了。


    一個比我胖兩圈的肥男快步走進來,下巴上的肉一顫一顫。他瞪大了雙眼看著程根,一臉的驚訝。


    「爸,聽醫生說,你的病……好了?」


    程根的臉卻板了起來:「怎麽你這幾天都不打個電話回來,那邊情況怎麽樣不匯報,你爹死沒死也不管。」


    胖子臉上抽動了一下,說:「我這不是趕回來了嗎,你,你的病真好了?」


    「你還盼我好不了?」程根的嗓門一下大起來。


    沒想到這老頭剛才對我還和顏悅色,兒子一來就變了臉。我在旁邊看他這麽訓兒子有些不自在,開口說:「您父親的海尼爾氏症已經康復了,這可是個奇蹟啊,我是晨星報社的記者那多,就是為了這個來採訪程老先生的。」


    「海尼爾氏症?這是什麽?不是說,不是說是腎病發作嗎?」


    看著胖子張大的嘴,我這才想起剛才林醫生說,程根一直把真實病情瞞著家人,沒想到被我一溜嘴泄了實情。好在程根的病好了,不然就捅蔞子了。


    「哎呀。」我訕笑著,向程根做了個抱歉的表情。


    「反正現在病也好了,告訴你也沒關係,你爹可差點就死了。」


    「啊。」胖子的表情突然緊張起來,身子也抖了一下。


    沒想到他爹對他這麽不客氣,他還真是個孝子呢。雖然程根好好地在這裏,他兒子卻連臉色都有些發白呢。


    等程根大概說了海尼爾氏症和這兩天發生的奇蹟,胖子的神情依然頗有點不自然。


    「爸,你該早告訴我和媽的,哎呀,你這能瞞多久!」胖子捏著拳頭,連連地搖頭。


    「去,早說有什麽好,你看我現在多好,早說你娘指不定擔心成什麽樣。還有你,你那副樣子怎麽能讓我放心,本來想等你接手公司一段時間,上了正軌再說的。對了,這次競標怎麽樣,拿下來沒有?」


    「啊,那個……」胖子支支唔唔。


    「什麽這個那個。」程根大聲喝斥著。


    胖子癟著嘴巴,滿臉惶然。


    「是不是沒標下來?」


    「嗯。」


    「你這個沒用的東西,不是告訴你這個工程非常重要,非常重要,一定要拿下來的嗎?」程根「霍」地站了起來,把他兒子嚇得往後退了兩步。


    「我生你有個屁用,你說,你說你在德國都讀的什麽書,讀到哪裏去了,就會問我要錢,女人倒是換了一個又一個,你這裏麵都裝了什麽東西,漿糊?還是狗屎!」程根用手指猛點胖子的腦門,把胖子戳得麵色如土。


    「還好,還好我又活過來了,否則我這十幾年辛辛苦苦,不都得被你敗光!你這個項目經理不用再做了,回去從工地上做起來!」


    我在旁邊坐立不安,這架勢,我是走還是留?


    「你先出去,我這還有客人。嗯,回去告訴你娘我病沒事了。」


    「哎。」胖子如逢特赦,急忙轉身出去。


    程根坐回沙發上,呼哧呼哧喘著氣,我真擔心他病情復發。


    「我這兒子啊,恨鐵不成鋼,讓你見笑了。」程根說。


    「呃,您對兒子挺嚴格啊。」我不知該說什麽,程根對兒子的態度,實在是……不知這胖子以前都幹了什麽事,讓他爹這麽怒其不爭。


    「這小子,咳,不提他,咱們接著聊。」


    我又問了些問題,程根一一答了,我覺著差不多了,就告辭離開。


    從死神手裏逃脫的人(2)


    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天已經下起了小雨。


    我看見程根的兒子正靠著醫院的外牆抽菸。他的頭髮耷在額上,看起來已經在雨裏呆了一會。


    他皺著眉頭,很不痛快的模樣。煙已經抽到了尾端,他扔下煙,踩了幾腳,然後轉過身,對著牆做了個讓我嚇了一跳的動作。


    他狠狠地對著牆踢了一腳。


    這麽大的怨氣?我搖了搖頭,轉身離去。這些東西,我是不會寫進新聞稿裏的。


    走開的時候,我聽見背後傳來一聲低低的咆哮,接著又是「砰」的一聲。我想他往牆上踢了第二腳。


    聳動的標題和戲劇性的內容,使我這篇稿子最終上了版麵的頭條,老賀的獎金也出乎意料地升到了一百五十元,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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