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一句的時候,韓裳的聲音裏帶上了明顯的哀傷。讓人立刻就明白了她和費城的關係。


    "和《泰爾》這齣戲相關的人,已經死了三個,而此前的每次詛咒,都隻死了一個人。是這次的詛咒格外兇惡,還是死者中有些僅僅是意外?我相信就算茨威格還活著,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可是……因為……我想他……"


    韓裳連續開了三次頭,卻都沒能把這句話說完。沉默了幾秒鍾,她再度開口。


    "我想我的選擇並不理智,但人就是這樣。我要把《泰爾》再次排出來。也許會死,也許不會。而我想做的另一件事,是盡可能地搞清楚,造成詛咒,還有強加給我的這些記憶的實驗,到底是怎麽回事。弗洛伊德死了,但實驗還在繼續,那些人後來都怎麽了,會不會有更可怕的事情發生。我能回憶起來的東西越來越多,我想,也許有些線索會在我的腦袋裏突然出現吧。


    "可怕……並且偉大的實驗。實際上我也是這個實驗的結果,但依然難以想像,弗洛伊德竟然真的能設計出這個實驗。這比他前半生所有成果加起來都重要得多,他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指引出通向終極的路,順著走下去,是毀滅,還是新生?我要重新找到這條路,看看在這幾十年的時間裏,它是已經荒蕪,還是有人悄悄又向前走了一段。當我有新的進展時,會錄下第二段錄音的。"


    第一段錄音到這裏結束。


    孫鏡點了支煙,徐徐伸伸手,也要了一支。


    深吸一口,孫鏡開始按照順序,播放其它錄音。


    傳自韓裳外曾祖父威爾頓的記憶,不管是夢境還是眼前閃回的幻覺,總是無聲的。在關於實驗者聚會的畫麵裏,她可以看見弗洛伊德躺在一張躺椅上,傾聽各個實驗者的講述。實驗者們的臉孔越來越清晰,但其中再沒見到像達利、茨威格這樣著名的人物,所以要找出這些人並不容易。


    一直到今年年初,農曆新年的鞭炮聲中,韓裳忽然又一次看見了聚會畫麵。這次略有些不同,一個中年人站在弗洛伊德的身邊。他就是斯文·赫定(注2)。


    他是新的實驗者,又或者是弗洛伊德的特殊助手,並可能在他死後繼任為實驗主持人?韓裳無法判斷,但這位上世紀初赫赫有名的探險家,在中國留下了足夠多的足跡,可供韓裳追尋。


    每當《泰爾》的排演有了新的進度,或者韓裳對斯文·赫定的追查有了新進展,她都會用聲音的方式記錄下來。


    關於前者,隻是按部就班地敘述,並沒有出奇之處,隻有兩個沉默的聽眾知道,最終的結果是多麽不幸。


    而關於斯文·赫定,韓裳的調查則幾經轉折。


    斯文·赫定曾五次來到中國,最後一次從一九二六年到一九三五年。這讓他在弗洛伊德實驗裏的身份變得更加難以猜測。因為威爾頓在一九三五年後已經來到上海,那麽他看見斯文·赫定那一次就該在一九二六年前。弗洛伊德死於一九三九年,他會那麽早就選接班人嗎?


    可說他是一個實驗者,在韓裳得自威爾頓的記憶裏,他卻隻在聚會上出現過一次。難道是因為探險而長年奔走於世界各地的原因?


    不過再如何狐疑,這是韓裳能切實抓住的唯一一根繩子,她總要試著看看能拽出什麽來。


    斯文·赫定在中國這麽多年,和他接觸過的人成百上千。其中大多已經老死,依然在世者也還有許多。韓裳一個個地走訪,最後在一位當年曾給斯文·赫定做過翻譯的人那兒找到了突破口。


    這位叫王展奮的翻譯已經有九十七歲高齡,且是老年癡呆症患者。韓裳當然沒辦法直接從他口中聽到些什麽,但好在他有一個孝子,照顧他多年,在他還未癡呆的時候,不知聽他講了多少遍民國往事。


    斯文·赫定在一九二六年第五次來到中國,當時他帶了一支由瑞典人、丹麥人和德國人組成的探險隊,打算前往中國西部探險。不過當時中國學界一致反對這樣一支純粹由西方人組成的探險隊在中國自由活動。於是在六個月的談判後,探險隊更名為中國西北科學考察團,成員多了五名中國學者和四名中國學生,以及兩名隨團翻譯。韓裳找到的這位老人,就是兩名翻譯之一。


    毫無疑問,斯文·赫定是整個考察團裏最耀眼的人,他的言行舉止,各種生活細節,甚至是和考察並無多大關係的個人興趣愛好,都給年輕的王展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比如說,他對甲骨的濃厚興趣。


    實際上,在前一次——一九○七年斯文·赫定第四次前往中國的時候,甲骨就已經被發現,但那時他並沒有表現出對甲骨的熱愛。


    這似乎完全可以解釋,狡猾的古董商人把甲骨的出土地點當成絕密保守了近十年之久,直到一九○八年,學者羅振玉才得知甲骨出自河南安陽。大規模的甲骨研究,是從那之後開始的,陸續也開始有甲骨以各種方式流落到西方,引起了考古界的轟動。


    而考古和探險,當時是緊密相聯的兩個職業。


    在王展奮的回憶中,斯文·赫定曾以各種名義,獨自去安陽考察了好幾次,並帶回了一些甲骨,時常拿出來賞看研究。在這些甲骨裏,有一塊模樣看起來很特殊,斯文·赫定告訴王展奮,那並不是龜甲,而是人的頭蓋骨。


    在漫長寂靜的深夜聽這些錄音,聽一個陌生女人用平靜的語調敘述自己的故事,兩個聽眾完全不感覺睏倦。根本無需咖啡的提神,總會有一個個讓人驚愕並產生諸多聯想的興奮點冒出來,把睡意趕得遠遠的。


    比如巫師頭骨,徐徐才知道,這個如今成為上海博物館庫藏的珍寶當年原來曾在斯文·赫定的手中。而韓裳為什麽願意花重金研究,也將在接下來的錄音中揭示出來。


    二十世紀初在中國活動的西方探險家,除了斯文·赫定之外,還有一位著名人物,他就是斯坦因。相對於斯文·赫定發現了樓蘭的榮光,斯坦因在中國人的記憶裏卻更多是負麵形象。因為就是他從王道士手裏騙走了出自敦煌藏經洞的整整二十九箱佛經寫本和刺繡,這是自圓明園之難後中國最慘痛的文物外流事件。


    不過斯文·赫定和斯坦因卻有著不錯的私交,在兩人的一次會麵後,王展奮就發現,斯文·赫定平時把玩的甲骨中,那塊有點嚇人的巫師頭骨不見了。


    這是在一九三○年,斯坦因在中國進行他的第四次中亞探險。此前他盜走的敦煌寶貝已經在中國知識界引起極大反響,終於南京政府在抗議聲中勒令人在新疆的斯坦因停止探險,而他所攜帶的一批文物,也被規定不得帶出中國。


    彼時西北科考團正在北平休整,當王展奮懷著愉快的心情在報紙上看到這則新聞的當天下午,斯文·赫定就收到了一份電報。晚上赫定多喝了幾杯酒,拉著對甲骨文也有興趣的王展奮看自己的甲骨藏品。


    看赫定醉醺醺的樣子,王展奮大著膽子把話題引到了巫師頭骨上麵。他早已經猜到赫定把東西交給了斯坦因,上午看到新聞,中國的珍寶得以截留在國內,讓年輕人的愛國熱血沸騰起來。盡管赫定也有許多讓他敬佩的地方,這時還是忍不住拿話刺了刺。


    酒醉的赫定並沒覺查出年輕中國翻譯的這些情緒,長長嘆息,神情沮喪,並且低聲咕噥著些什麽。


    王展奮仔細去聽,赫定翻來覆去,卻隻是在說:"東西帶不出去,實驗怎麽辦。"


    這話在王展奮聽來非常奇怪,他怎麽都想不明白,赫定說的實驗是什麽。再追問,赫定卻怎麽都不肯解釋。


    正因為想不通,所以這件事一直留在王展奮的記憶裏,並當成有意思的掌故告訴了自己的兒子。


    王展奮不知道身為探險家的斯文·赫定、數千年前的巫師頭骨、不知究竟的實驗這三者間究竟有怎樣的關係,韓裳卻是知道的。她幾個月來的辛苦追查,總算沒有白費。


    弗洛伊德的神秘內心實驗,是要藉助儀式和道具進行的。梅丹佐銅牌可以幫助實驗者開啟神秘的心靈之門,具備這種效力的東西也許不僅僅這一樣。


    在遙遠的中國商代,帝王和大量巫師們有一整套嚴謹的儀式,藉助甲骨來溝通神秘力量,獲得對未來的預知。這樣的神秘文化如果說會對弗洛伊德的實驗有所幫助,也是理所當然的。


    巫師頭骨及相伴出土的大量甲骨文記載,在這半個多世紀裏被許許多多的甲骨學者研究過。甲骨文深奧難懂,一大半的文字至今未被破譯,所以對這件甲骨有著多種說法。


    最主流的看法是,頭骨上沒有被火烘烤的痕跡,表示它並非直接用於占卜。從埋藏的位置看,又是極重要的物品。根據其它甲骨記載,在商代早期,曾有一位大巫師在死去之後,頭骨被製成具有神秘力量的器具,在由商王主持的重要占卜儀式上作為法器使用。而這件天靈蓋中心有圓孔的頭骨殘片,就被懷疑是記載中的占卜法器。


    這是今天甲骨學界對這件甲骨的看法,但早在七十多年前,斯文·赫定顯然就已經認定巫師頭骨具有神秘力量,可以對實驗產生重要幫助。


    從明白了這一點起,韓裳就開始係統地學習甲骨文,並且把調查的方向,轉向了河南安陽殷墟。王展奮說赫定曾數赴安陽,在那兒他可能留下了更多關於實驗的線索。


    自從十九世紀末古董商人在安陽收集到了刻有文字的"龍骨",幾十年的時間裏來安陽尋找甲骨的人不計其數,這也讓安陽的農民個個都成了"甲骨通"。但一個西方人也許更多和官方組織打交道,所以韓裳的重心放在了當年國民政府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上。


    從一九二八年一直到一九三七年,歷史語言研究所組隊對殷墟進行了十五次發掘,出土甲骨數以萬計。赫定如何接觸考古隊,如何搞到巫師頭骨,而後來這件重寶又怎麽留在中國,進了上海博物館,其中也必然大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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