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書同彼時已經在各大學術刊物上發表多篇學術論文,尤其是對兩漢三國時代的經濟民生方麵有獨到見解,在歷史學界引起廣泛關注,至少在上海,他已儼然是歷史界年青一輩首屈一指的人物,包括燕京在內的許多大學已經發來邀請函,他自己也正在考慮該去哪一所學府授課。


    一九三七年的春節剛過不久,鍾書同在山陰路的狹小居所,就來了四位訪客。


    盡管這四位來客中有一位的身形魁梧地讓鍾書同吃了一驚,但四人都是一般的彬彬有禮,言語間極為客氣。


    這四個人,自然就是孫家四兄弟了。


    這四兄弟說到鍾書同的學問,表示極為欽佩和讚賞,更說他們四人也是歷史的愛好者,尤其對三國時期的歷史更是無比著迷,有許多地方,要向這位年青大家請教,而他們更是願意以一間宅子作為請教費,抵給鍾書同。


    要知道當時上海的房子,稍微好一些,沒有十幾根金條是抵不下來的,鍾書同在山陰路居所的租金,以他的稿酬支付已經令他有些吃力,所以才想去大學教書,當時一位教授的工資,可是高的驚人。


    孫家四兄弟第二次上門拜訪的時候,更是連房契都帶來了,鍾書同雖覺得其中頗有蹊蹺之處,但看這四人盛意拳拳,談論起三國的歷史,竟有時能搔到他的癢處,對他也有所啟迪,再加上年輕自信縱使發生什麽,也可設法解決,所以在三月的一天,終於搬出了山陰路,住進"三層樓"。


    而鍾書同住進中央"三層樓"的時候,張輕和蘇逸才已經在了。那時蘇逸才還未還俗,正如我所想的,他那時的法名就是"圓通"。


    鍾書同剛搬進"三層樓",就發現其間有許多怪異之處,不僅是樓裏住了圓通這麽個終日不出房門的和尚,而且張輕也總是神出鬼沒,時常夜晚出去,天亮方歸。而他住的這幢樓四周,那些街上的平房裏,居然一個居民也沒有,有時他走在幾條街上,看著那些虛掩著的房門,裏麵空空落落,不免有一種身處死城的恐慌。後來這些平房逐漸被推倒,這樣的感覺反而好了許多。


    不過雖然周圍幾條街都沒有住人,但鍾書同卻發現時常有一些苦力打扮的人出沒,他們似乎住在其他幾幢"三層樓"裏,這些苦力除了對這個街區的無人平房進行破壞工作外,並不見他們打算造什麽,隻是有一天,鍾書同要坐火車去杭州,早上五點不到就提著行李出門,遠遠見到那些苦力把一手推車一手推車的東西從東邊的"三層樓"裏推出來。天色還沒亮,隔得遠,他看了幾眼,也沒看出那車上是什麽東西。


    四兄弟還是時常到他屋裏來坐坐,和他談論三國時期的種種掌故。對於這周圍的情況,鍾書同試探了幾次,四兄弟總是避而不答,到後來他也明白這是一個忌諱,住了人家的房子,若還這樣不識相的話,真不知會發生什麽。一日裏對著周圍的空屋一陣懼怕後,鍾書同就放棄了追根究底的盤問。


    可是和四兄弟談話次數越多,談得越深入,鍾書同沮喪的情緒就越來越厲害,因為四兄弟關於三國的問題實在太多,而他能回答得上來的又實在太少,如果僅僅是這樣,他來有理由為自己解懷:一個歷史學家再怎樣博學,畢竟不可能逆轉時間回到過去,所以哪怕是專攻某個時代,對這個時代的了解,特別是細節局部的了解,終歸是有限的。然而讓鍾書同鬱悶的是,談話談到後來,有時四兄弟中的某人問出一個問題,他無法回答,那發問之人,卻反過來說出了自己的推測,偏偏這推測又十分合理,有了答案再行反推,一切都順理成章。當這樣的次數越來越多的時候,四兄弟和鍾書同的談話次數卻越來越少。鍾書同隱約覺得,這四人已經開始對自己失望,言語間雖然還算禮貌,但已沒有了一開始的尊敬。


    這樣的轉變,對於鍾書同這樣一個自負甚高的年輕學者而言,可說是極大的侮辱,偏生鍾書同又無力反擊,因為他的確是無法回答那些具細入微的問題,而孫家四兄弟告訴他的許多事,在他事後的考證中,卻越來越顯其正確。


    是以在此後的歲月中,鍾書同想盡了一切方法去鑽研那段歷史,用傳統的研究方法走到死胡同,他就創造新的研究方法,以求取得新的突破。可以說他今日聲望之隆,有大半得益於當年孫氏四人對他的刺激。隻不過當他恢復了自信之後,孫氏四兄弟卻早已不在了。


    等到八一三事變之前,孫氏四兄弟已經十天半月都不往鍾書同房裏跑一次,但都住在一幢樓裏,所以時常還是可以見到,他們暗中所進行的計劃,仿佛已經接近成功,因為四人臉上的神情,一天比一天興奮,也一天比一天急切。


    隻是在這樣的時候,八一三事變爆發,日軍進攻上海,轟炸也隨之來臨。


    那日,尖厲的防空警報響起來的時候,鍾書同就在屋子裏,他聽見屋外走道裏,孫輝祖的聲音,孫輝祖就是孫家的老三。


    "見鬼,隻差一點了,怎麽日寇飛機現在來?"孫輝祖的嗓門本就極為宏亮,情急之下,這聲音在防空警報的呼嘯聲中,仍是穿過鍾書同關著的房門,鑽進他的耳朵裏。


    鍾書同這時心裏自然十分慌亂,人在恐慌的時候,就會希望多一些人聚在一起,雖然與事無補,但心裏會有些依託,所以聽見孫輝祖的聲音,忙跑去開門。


    開門的前一刻,他聽見另一人說:"嘿,沒辦法,再把那旗子拿出來試試,看看能不能趕走日寇。"


    鍾書同打開門,見到過道裏站著孫家老大孫耀祖,而樓梯處"騰騰騰"的聲音急促遠去,孫輝祖已經奔下樓去。


    在那之前,鍾書同並沒有見過這麵旗,可這四周的居民雖然全都已經搬走,但圈子外見過旗子的居民還是大有人在,這樣一麵旗子,早已經傳得神乎其神,鍾書同有時去買些日常用品,常常聽人說起。


    鍾書同原本自然是不信,可在這樣的時候,日軍飛機炸彈威脅之下,猛地聽孫家兄弟提起這麵旗,頓時想起了傳言中這旗的種種可怖之處,此時卻仿佛變成了能救命的一線希望。


    "那旗,那旗有用嗎?"鍾書同問。


    "試試吧。"孫耀祖沉著臉道。看來他心裏當時也殊無把握。


    說話間,樓梯上已經腳步聲大作,孫輝祖當先大步沖了上來,後麵孫家老二孫懷祖,老四孫念祖也跟著跑了上來,後麵是張輕和錢六。而圓通卻不見身影,鍾書同早已聽說這圓通盡管年輕,但於佛法上卻有極深的修持,在這樣的危難關頭,仍能穩坐在屋內念經,不像旁人這樣忙亂。


    孫輝祖的手裏捧著一個長方型的大木匣,而錢六則拖了根長長的竹竿上來。


    孫輝祖並不停留,直接跑上了通向天台的窄梯,幾步跨了上去,一拳就把蓋著出口的方型厚木移門擊飛,率先鑽了上去,接著諸人也跟在他後麵鑽到了天台上。


    鍾書同站到天台上的時候,遠方空中,日軍的機群已經黑沉沉地逼來。


    孫輝祖飛快地打開木匣,接過錢六遞上來的竹竿,把旗固定好,不遠處煙火四起,轟雷般的炸響不斷衝擊著耳膜,日寇的炸彈已經落下來了。


    孫輝祖高舉著大旗,一揮,再揮。


    這是鍾書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見這麵旗。


    剎那間,鍾書同的慌亂消失了,日軍飛機依然在頭頂發出刺耳的呼嘯,炸彈也不斷地落在這座城市裏,可鍾書同的心裏卻熱血沸騰,充滿著戰鬥的信念,如果此時有日軍的步兵進攻,隻怕他會第一個跳出去同他們肉搏,因為他知道,那麵旗會保護他。這是一種難以名狀的心裏感受,那麵旗似乎在一瞬間把大量的勇氣注入到他的心中。鍾書同實在不明白,為什麽那些周圍的百姓在向他說起這麵旗時,人人都是滿臉的驚怖。


    鍾書同向天上望去,日軍飛機飛得很低,他甚至能看見機身上的日本國旗圖案。最前麵的三架飛機,已經快飛到"三層樓"的上空。


    孫輝祖手裏的旗舞得更急了,大旗迎風展開,獵獵作響。


    相信日本飛行員在這個高度,可以清楚地瞧見這個在樓頂上揮著大旗的魁梧巨漢。


    幾乎是同時,三架日軍轟炸機機身抖動了一下,跌跌撞撞開始向下,險些就要墜毀,千鈞一髮之間才一一拉起機身,這一落一起之間,已掠過"三層樓"的上空。


    而後麵的日軍飛機,也紛紛避了開去,這在鍾書同眼中能給予信念和勇氣的大旗,在那些飛行員的眼中,竟似乎是一頭要擇人而噬的凶獸!


    我隻聽得目瞪口呆,盡管心裏早已有所猜測,但聽鍾書同這當事人細細講來,還是有令人震驚的效果。


    "三層樓"得以保全,竟然真的隻是因為那麵幽靈旗。


    而鍾書同看到幽靈旗時的內心感受,幾乎和楊鐵那次靠近幽靈旗後的感覺如出一轍。其間顯然有所關聯。或許這旗對人心理上的影響,和距離有關,離得遠了,就會產生恐懼,而離得近了則產生勇氣。那些日軍飛行員離幽靈旗的距離,當然還不夠近了。


    隻是那旗究竟為何會具有如此的力量?


    那日過後,旗子又被收起來。淞滬抗戰已經打響,上海的局勢一天比一天緊張,鍾書同基本就在"三層樓"裏活動,很少外出。九月初的一個半夜裏,鍾書同被一陣聲響驚醒,那些日子他都睡不好,常常被槍炮聲吵醒,入睡都極淺,但那一次卻不是槍炮聲,而是急促的上樓聲,然後是"砰"的一聲關房門的巨響。


    接下來三天,張輕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一個人都不見,鍾書同猜測那天晚上的聲音就是張輕發出來的。到第四天張輕從屋子裏出來的時候,一張臉慘白得嚇人,原本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也黯淡了許多。


    而孫氏四兄弟因為一直行蹤不定,所以又過了幾天,鍾書同才發現,已經好多天沒見著這四個人了,在那之後,他也再也沒見過孫家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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