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我心裏又這樣想。我對自己以及對我的文學作品從來都是抱懷疑的態度。可是凱恩茨卻十分憤慨,他立刻把我請到他那裏去……


    我答應試試。正如歌德所說,有時候意誌能「指揮詩興」。我完成了一出獨幕劇的初稿,即《粉墨登場的喜劇演員》,這是一出洛可可式的十分輕鬆的玩意兒,有兩大段抒情的富有戲劇性的獨白。我盡量體會凱恩茨的氣質和他的念台詞的方式,以致我下筆時,能無意之中使每一句台詞都符合他的願望。所以,這篇附帶的應命文章寫起來倒很順手,不僅顯得嫻熟,而且充滿熱情。三個星期以後,我把一部已經寫上一首「詠嘆調"的半成品糙稿給凱恩茨看。他由衷地感到高興。他當即從手稿中把那長篇台詞吟誦了兩遍,當他念第二遍的時候已十分完美,使我難以忘懷。他問我還需要多少時間。顯然,他已急不可待。我說一個月。他說,好極了!正合適!他說,他現在要到德國去作一次為期數周的訪問演出,等他回來以後一定馬上排練我的這齣短劇,因為這齣劇是屬於城堡劇院的。隨後他叉向我許諾說:不管他到哪裏,他都要把這齣劇當作他的保留節目,因為這齣劇對他來說就像自己的一隻手套那麽合適。他握著我的一隻手,由衷地搖晃了三遍,把這句話也重複了三遍:「像自己的手套一樣合適!」


    我終於在報紙上讀到凱恩茨訪問演出回來的消息。出於禮貌,我遲疑了兩天,沒有在他一到就立刻去打攪他。但是到第三天,我鼓起勇氣把我的一張名片遞給了紮赫爾大飯店的那個我相當熟悉的老看門人,我說:「請交給宮廷演員凱恩茨先生!"那老頭透過夾鼻眼鏡驚愕地望著我,說道:「您真的還不知道嗎?博士先生。」不,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們今天早晨就把他送到了療養院。」那時我才獲悉:凱恩茨是因身患重病回來的,他在巡迴演出中麵對毫無預感的觀眾,頑強地忍受著劇痛,最後一次表演了自己最拿手的角色。第二天他因癌症動了手術。根據當時報紙上的報導,我們還敢希望他會康復。我曾到病榻旁去探望過他。他躺在那裏,顯得非常疲倦、憔悴、虛弱,在皮包骨頭的臉上,一對黑眼睛比平時顯得更大了。……他苦笑著對我說:「上帝還會讓他演出我們的那出劇嗎?那出劇可能還會使他康復呢。"可是幾個星期以後,我們已站在他的靈柩旁。


    人們將會理解,我繼續堅持戲劇創作是一件多麽不快的事。而且在我還沒有把一部新劇作交給一家劇院以前,我就開始憂心忡忡。德國最有名的兩位演員在他們把我的詩體台詞當作生前最後的節目排練完後就相繼去世,這使我開始迷信起來——我不羞於承認這一點。一直到若幹年後,我才重新振作精神寫劇本。當城堡劇院的新經理阿爾弗雷德·貝格爾男爵——他是一位傑出的戲劇行家和演講大師——很快採納了我的劇本時,我幾乎懷著一種不安的心情看著那份經過挑選的演員名單……我以前想到的,隻是那些演員們,卻沒有想到劇院經理阿爾弗雷德·貝格爾男爵——他曾打算親自導演我寫的悲劇《大海旁的房子》,並已寫完了導演手本。


    但事實是:十四天後,在初次排練開始以前,他就死了。看來,對我戲劇創作的咒語還一直在應驗呢。……在1931年完成了一部新劇《窮人的羔羊》。我把手稿寄給了我的朋友亞歷山大·莫伊西,有一天我接到他的電報,問我是否可以在首演時為他保留那個主角……


    我心裏明白,別人會懷疑我在講一個鬼故事。馬特考夫斯基和凱恩茨的遭遇可以解釋為是意外的厄運。可是在他們以後,莫伊西的厄運又怎麽解釋呢?因為我根本沒有同意讓他扮演《窮人的羔羊》中的角色,而且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寫過一出新劇。事情是這樣的:許多許多年以後,即1935年的夏天——我在這裏把自己的編年史中的時間提前了——當時我在蘇黎世……他說,皮蘭德婁為了向他表示特別的敬意,決定把自己的新劇作nonsisamai交給他來首演,而且不僅僅是在義大利舉行首演,而是要舉行一次真正世界性的首演,也就是說,首演應當在維也納舉行,並且要用德語……但是皮蘭德婁怕在翻譯過程中失去了他的語言的音樂性和感染力,因此他有一個殷切的希望,即希望不要隨隨便便找一個譯者,而是希望由我來把他的劇作譯成德語……於是我把自己的工作擱了一兩個星期;幾周以後,皮蘭德婁的劇本將用我的譯文準備在維也納舉行國際首演……


    ……可是真像鬼魂作怪一樣,在經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以後,那可怕的怪事又重演了。當我一天清晨打開報紙時,我讀到這樣一條消息:莫伊西患著嚴重的流行性感冒從瑞士來到維也納;因他患病排練將不得不延期。我想,流行性感冒不會十分嚴重。但是當我去探望我的這位生病的朋友,走到旅館門口時,我的心卻怦怦地跳個不停——我安慰自己說,天哪,幸虧不是紮赫爾大飯店,而是格蘭特大飯店——當年我徒勞地去探望凱恩茨的情景驟然在我腦際浮現出來。可是,恰恰是同樣的厄運,在經過四分之一個世紀以後,又在一位當時最偉大的德語演員身上重演了。由於高燒他已神誌昏迷,我沒有被允許再看一看莫伊西。兩天以後,我站在他靈柩前,而不是在排練時見到他——一切都像當年的凱恩茨一樣。


    看到第二個演員在開演前死去時,周訓的心裏就開始發冷。和他的小說用語相比,茨威格是以近乎淡然的語氣敘述這一係列事情的,他並沒有特意用許多渲染氣氛和心理的形容詞。可正是這樣有疏離感的敘述,盡量克製不流露內心情緒的態度,讓人沒辦法對他說的事情產生懷疑。


    等看完相隔四分之一個世紀的四宗死亡事件,周訓已經明白費城為何會這樣驚惶失措,如果事情落到自己的頭上,恐怕還要更加不堪,現在僅僅作為一個旁觀者,已經手腳冰涼了。


    「你是懷疑,懷疑你叔叔的死,和這有關係?」周訓深吸了口氣問。


    費城倒是已經完全平靜下來,點頭說:「我叔叔的死有太多巧合,原本就有些蹊蹺,如果茨威格的劇本有著讓人神秘死亡的詛咒力量,我沒法不產生這方麵的聯想。本來,人已經死了,究竟是不是詛咒,能否破除已經無所謂,如果我再早些日子看到茨威格的這本傳記,或許就不一定會選擇接過我叔叔的工作,把《泰爾》導出來。」


    「啊。"周訓一聲驚呼,他這才想起來,要是費城堅持要搞這個話劇,詛咒的力量或許還會延續!


    「實際上,昨天晚上就出了事。"費城把煤氣泄露的事情簡單說了。


    周訓仿佛覺得周圍陰風陣陣,原本已經湮滅在歷史中的不明詛咒就這麽在半個多世紀後從歐洲漫延到中國來了嗎?


    他不禁一哆嗦,對費城說:「那你來找我幹什麽,照我說,趕緊把你手上的活停了才是正理。」


    「停?"費城一揚眉,「怎麽停?資金方落實了,夏綺文都被我請動了,你讓我怎麽停?而且,如果這個戲上演了,會有多大的轟動誰都想得到,你以:為我很喜歡當經紀人嗎,這才是我想做的事,這麽大的希望在前頭,我自己都不能允許自己放棄!這是一個莫須有的詛咒,也許隻是巧合呢?"


    「巧合?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從心裏相信這是個巧合嗎?騙誰呢,騙你自己吧!"


    費城苦笑,「說不慌是不可能的,不慌就不會來找你了。」


    「找我?"周訓瞪起眼睛,「找我有什麽用,哦天哪,你別把我扯進這件事裏,你不怕我還怕呢。」


    「那個神秘主義沙龍不是你召集的?我上次聽你還做了個開場白,你對這方麵總該有些了解的吧。」


    周訓連連擺手,「你這可是絕對的病急亂投醫,上次我說的那些全都是網上搜來的,哪裏有什麽研究。召集那個沙龍隻不過因為這是個熱門話題,大家都會有興趣,聚起人來比較方便,不至於太冷清,而且在這個圈子裏,也時常能聽到這方麵的八卦而已。這件事情,我想幫你參謀都找不到方向啊。」


    「這樣啊。」費城掩不住沮喪的神色。周訓說得沒錯,他真是病急亂投醫了,可是他能想到的,可能會懂神秘主義的,也隻有周訓了呀。那些雲裏霧裏的命理玄學大師,不說到底有幾分真材實料,那讓他去哪裏找呀?


    「有一個人,是你上次在沙龍上見過的,韓裳,記得嗎?」


    「韓裳,是她?」費城愣了愣,他當然記得這個把一屋子人說得啞口無言的女人,他走得早,不知道這場爭辯的最終結果是什麽。


    「可是,她不是對神秘主義持否定態度的嗎?」費城不解地問。


    「她是什麽態度並不重要,她正在念華師大的心理學碩士,要寫一篇有關神秘主義的論文,即使她反對神秘主義,也肯定對此進行了深入研究。你有沒有聽說過,『有時候敵人比朋友更了解你』這句話,要駁倒一個論點,當然要先了解透徹才行。我想她能給你一些切實的意見。」


    「好,把她電話給我,我這就去找她。"終於找到一個了解這方麵的人,費城心裏稍稍踏實了些。


    他告辭離開。才走出周訓家沒多遠,就開始撥打電話。


    「對不起,您撥的號碼已關機,請稍後再撥。」從手機裏傳出讓他失望的聲音。


    他抬腕看表,已經九點半了,這個時候怎麽會還關著手機呢?


    14


    韓裳把手機關了。


    她是特意關上的,雖然上海美術館對參觀者沒有這樣的要求,但她覺得這是對藝術和對欣賞藝術的人最起碼的尊重。


    同樣,她也不希望自己在看達利畫作的時候,會受到打擾。


    薩爾瓦多·達利,這位超現實主義畫派最偉大畫家的天才之作會使人陷入迷離的境地。有人因此浮想聯翩,也有人會很不舒服。但無論如何,這就是達利,來到達利的世界,就得有這樣的準備,一切都不再受正常邏輯的控製。


    上海這座城市近些年來,重大的藝術活動越來越多,似乎要開始和它的經濟地位相匹配。盡管從骨子裏透出的商業氣息難以掩蓋,但是多元化的社會生活也恰恰因為商業性才得以實現。在這個月,達利畫展是上海所有附庸風雅的人士最熱衷的話題,盡管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無法理解這個誕生了一百。二年的瘋子天才到底想在畫裏表現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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