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瑾開始發抖,隻不住的發抖。他是搞心理的,往往和人隻說半句話,就能猜到他接下來要說什麽。但現在,他隻希望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陽瑾全身上下所有的毛孔都在冒著寒氣。


    秦桑看著腳邊的一灘水,那神情,就像在看著一攤血一樣。


    「我到警察局去報案,他們查了很久,都沒有線索,我一直在想,我親愛的沁到底去了哪裏。現在我終於知道了。」


    秦桑盯著浴缸,仿佛他的眼神可以穿透固體,直看到深處的某個地方。


    「等等,等等秦桑,也許不是這樣子的。」陽瑾的聲音已經變得又幹又澀。


    「哦。」秦桑淡淡應了一聲,左手搭上錘柄,兩隻手一齊用力,把工地錘扛到肩頭。


    「聽我說,我很了解你,也許比你自己更多,不管你和喬沁有多大的矛盾,都不會幹出這樣的事情。」


    「你不知道的,有些事,你不知道的。」秦桑微微搖頭。


    「這一切都是你的臆想,是有破綻的,你以為喬沁失蹤了,警察會完全不懷疑到你,你能做出一宗完美謀殺案?見鬼,那樣你真是個天才,應該去幹殺手而不是搞雕塑。你有沒有想過,這個新買的浴缸是誰幫你安上去的,你自己有這個本事嗎?是不是商家派人裝的,這下麵要是埋著東西,裝浴缸的工人會不發現嗎?這一切都是你的妄想!」


    「妄想?」秦桑認真了一點,好像思考起來。


    「是的,妄想。」陽瑾很肯定地點頭。


    「也許我知道原因,我該早點提醒你的。這段時間你是不是一直在研究大衛像?」


    「當然,你知道的。」秦桑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有一種病就叫作大衛綜合症?」


    「大衛綜合症?」


    「有一小部分人在觀看大衛像的時候會受到強烈的情感衝擊,從十九世紀以來就有病例的記載了。噁心、抽搐、精神恍惚、暈厥,或者……出現幻覺!」


    「所以你的意思,是大衛像使我患上了精神分裂症?」秦桑立刻明白了陽瑾的意思。


    「……是的。」陽瑾猶豫了一下,說。


    秦桑沉默了一會兒,他的嘴角邊有血跡,在此之前的某個時刻,他不經意地咬掉了嘴裏的一塊肉。


    陽瑾凝望著秦桑的眼睛。他常常這樣看他的病人,好讓他們相信他。


    秦桑笑了。


    「其實一切要證明起來,再簡單不過了,不是嗎?到底這下麵有沒有買著喬沁的骨頭,一錘下去,就見分曉。」秦桑緊了緊握著工地錘的手。


    「你別衝動。」陽瑾喊。


    「你緊張什麽,你還怕如果真挖出什麽,我會殺你滅口?我們是多少年的交情啦。」秦桑忽然側臉衝著陽瑾一笑,說:「到底我是一個殺人犯,還是一個精神病人,其實還有第三種答案啊。」


    「什麽?」陽瑾脫口問出。


    「我是一個精神分裂症患者,並且,殺了自己的老婆!」


    鐵錘高高掄起,帶著輕輕的風聲,落了下去。


    說到這裏,瘦女人停了下來。但所有人都靜靜地候著,等待她說下去。我們都知道,這故事到了這裏,還沒有完呢。


    這故事有著奇異的魅力,就連那準備著要挑刺的大學生,這時候都伸著脖子等下文。


    瘦女人像是打算喝口水潤潤喉,然後她發現自己麵前沒有杯子,皺了皺眉。


    「噢,你居然沒點喝的。」舒星妤說,然後她揮手叫服務生。


    「算了,我不渴。」瘦女人說,然後她把故事繼續了下去。


    陽瑾把秦桑的事全都安頓好之後,走出醫院的大門。天色已黑。


    他是空手道黑帶二段,有幾年沒練了,但功夫沒全丟掉。這讓他得以在秦桑用鐵錘把豪華的浴缸砸得稀爛之前把他打暈,並親手把他的老同學送進了精神病院。


    心理學的圈子很小,醫院的幾個負責人陽瑾都認識,陽瑾請他們用效果最好的藥,把秦桑的病情控製住。那種要是陽瑾建議的,見效明顯,但負作用也不小。可是一個有些木訥的正常人,總比一個顛狂的雕塑師更能讓人接受,不是嗎?


    陽瑾跨進計程車,靠在座椅背上,被汗濕透的內衣貼在身體上,十分難受。


    在秦桑家的時候,他的心情起伏如同坐過山車,好在心理學的素養使他最終維持住了情緒,並且讓這件事回到合適的軌道。


    對陽瑾來說,什麽事都該呆在它自己的軌道上,出軌是危險的,必須得到糾正。


    隻是接下來,隻怕還有許多的善後工作要做。


    比如那個破碎的浴缸。


    浴缸的下麵,真的會有喬沁的屍體嗎?陽瑾止不住地去想這一點。


    秦桑的那本《精神分析引論》,其實陽瑾的書房裏也有,沒有哪一個學心理的人能繞開弗洛伊德,那是一塊裏程碑。事實上,如果不是他好幾次提起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並且建議秦桑有空讀一讀,可能秦桑今天就不會買這本書,之後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吧。


    想到這裏,陽瑾不由暗自懊悔,自己怎麽就多嘴提這樣的建議,差點惹得事情不可收拾。


    自己一向沒有藝術細胞,對秦桑的作品,都隻是隨口誇讚,從來不會真正提什麽建議。那兩次勸秦桑讀弗洛伊德,回想起來,顯得有些不同尋常啊。


    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隨口而出的話,都可以找出內在的原因。盡管陽瑾清楚,弗洛伊德理論已經有太多被修正或推翻,但此時此刻,他還是不禁順著這位先哲的思路,探尋起自己內心的初衷。


    究竟是為什麽呢,嗬嗬,每個人的內心,都有那麽塊籠在黑暗裏的角落呀。


    一定是有些私自的期望,才會提那樣的建議。


    這位心理學家,扒開了內心層層的包裹,試著數清楚其中的脈絡。


    自己對秦桑那樣說的時候,大概距現在有三四個月。那時的自己,碰上過什麽事情嗎?


    兩個多月前,秦桑告訴他喬沁失蹤的事時,除了震驚之外,陽瑾還有少許鬆了口氣的感覺。


    陽瑾是個風流種子,有著仿佛永遠都揮霍不完的熱情。但這樣的熱情,不會永遠傾注在同一個女人身上。所以當他的熱情開始轉移,而女人卻還待他一如從前甚至索求更多的時候,就開始頭痛。


    特別是,他和喬沁保持這樣一種關係,還有著太多的額外風險。


    而陽瑾開始有些厭倦時,大約也就是三四個月前。


    想到這裏,陽瑾覺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審視弗洛伊德,這種原本讓他覺得已經過時的理論,竟然可以在心靈的背麵開出一扇觀察的窗口。


    讓秦桑學一點心理分析,以便這個粗枝大葉的人可以從細微的地方,發現自己老婆的異常,好好看住她,別讓她再來煩自己。陽瑾的潛意識裏這麽想,於是他不自覺地建議秦桑看弗洛伊德的書。


    這可真是一個危險的提議呀。內心的欲望繞開了理智,用這樣的方式冒出頭來。幸好,秦桑沒有那麽早就開始研究弗洛伊德,他先發現了自己妻子的不貞,卻沒有足夠的觀察力找出第三者。


    暫時安全了吧,陽瑾長長出了口氣。他碰上了一宗足以支撐一篇重量級心理學論文的案例,可惜,他隻能把這些緊緊封鎖在內心深處。如果那個浴缸下真的有累累白骨,警察介入調查,那麽秦桑被關進去的同時,他和喬沁的那段地下情也免不了要曝光。這多不合適。他可不想捲入這種事情裏去。


    所以,這件事情就這麽了結,對秦桑,對自己,都好。


    至於對喬沁嘛,反正她已經死了,死了嘛,就不用在意這麽多啦。


    也許會有些口誤遺失之類在不經意間暴露出最深的秘密,不過,誰知道呢。


    這個故事裏沒有鬼。


    雖然沒有鬼,卻有比前幾個故事更陰森的氣息。這股氣息不會一下子嚇住你,不會讓人心裏「突」地一跳,一顆心蹦到嗓子眼。它無聲無息地侵襲,蘊藏的那種瘋狂扭曲,讓聽者不禁要審視自己的內心,會不會在自己的潛意識世界裏,也有這樣的一塊角落呢?


    會不會曾經殺過什麽人,但又被自己遺忘了呢?


    這個世界已經讓我們學會把人心想得盡可能醜惡,但我們審視周圍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把自己略過,原來自己的心,竟也會可怖至此嗎?


    這是種讓人難堪的自我審問,然而這個故事講完之後,每個人都禁不住這麽問自己。


    一時間寂然無聲。


    但是不久之後,就有人開始反應過來,這個故事,似乎與今夜的主題不合呀。


    先提出質疑的,當然就是那位大學生。


    「鬼呢,我們今天講的是鬼故事,你這故事的鬼在哪裏?」


    瘦女人默然不語。


    「嘿,你剛才對我們的故事挑三撿四,還力求要真實。輪到你說,這倒好,壓根就連鬼的影子都沒有。」


    「嗬,鬼本來就沒有影子啊。」舒星妤笑著說了一句。


    「你怎麽知道沒有鬼?」瘦女人冷冷道。


    「哈,鬼在哪裏,你倒說說,鬼在哪裏?」大學生說:「你這故事裏就兩個人,秦桑一個陽瑾一個,哪個是鬼?難道喬沁是鬼,從來沒出現過的喬沁是鬼?這就能算是鬼故事?這就是個普普通通的罪案故事嘛,這案子還沒有破呢,最後也沒個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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