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方山不會認為是自己不敢,沒膽子。他大概覺得這事情太無聊,可是做了,是在貶低自己的智商。要知道,人總是會為自己的退縮找這樣那樣的理由的。


    可供選擇的頻道很多,雖然都是些沒大意思的節目,但對打發時間卻很有效。時針緩慢地移動著,窗外早已一片漆黑。那一天雲層很厚,看不見月亮和星星,他們住的小區,路燈並不多,而且是有些黯淡的昏黃色的光,走夜路很有些怕人,被投訴許多遍了,卻遲遲沒能解決。方山住的是a座503單元,兩室一廳。兩個住客都很省電,晚上並不會把所有的燈光都打開,所以那個夜晚,除了客廳裏閃著發自電視機的五顏六色的光外,其它房間都被黑暗完全統治著。


    這樣的環境,通常一個正常的男人,根本不會再意,更不用說被嚇到。但是一來呢,這個方山是個葉公式的人,並不算很大膽的;二來之前被劉向那麽一說,心裏總有這事的影子在。所以他電視看著看著,就會忍不住往電視機的右邊瞟一眼瞟一眼。那就是衛生間的位置,衛生間的門通常是不關的,就那麽虛掩著。當然,裏麵沒開燈,黑窟窿東的什麽都看不清楚。


    方山也不知道瞟了幾眼,或許他盯著那扇門看了很久。然後他忽然站起來,打開廳裏的大燈,然後走到每一間房裏,把燈打開,讓光充滿房間的每一個角度。


    但總有照不到的角落,總有陰影的,不是嗎?舒星妤嘲諷地夾了句評論。


    方山當然也開了衛生間的燈。衛生間的燈是在衛生間裏麵的,得走進去才能開。這時候方山肯定已經開始怕了,他也許根本就沒有走進去,當時房子裏就他一個人,做什麽沒膽掉份的事情,都不會有別人知道。所以他也許隻是貼著衛生間門口,把手伸進去,摸到那頭的開關,一按。呼,頂燈亮起來,照出衛生間裏的每一事物,清清楚楚,沒有半點異常。


    方山走回客廳,在沙發上坐下,繼續看電視。他把電視的聲音開得很響,而且每間房間的燈又全都打開了,還有什麽可怕的呢?


    但他就是不自在。


    恐懼這個東西一冒出來,三兩下是摁不回去的。


    這幢大樓以及這個小區是新建的,方山和劉向搬進來不久。這個小區裏住的人似乎都很冷漠,鄰居遇見了也很少會打招呼。雖然這年頭人和人之間的關係的確越來越疏遠,但這小區裏的情況格外嚴重,時間住的長了,連方山和劉向也受感染,變得有些冷漠和壓抑。嗬,這些現在聽起來都是題外話,但是我把故事講完以後,你們就會明白,這些和這個故事,是有些關係的。


    方山的屁股在沙發上越來越坐不住,總是想起該死的衛生間該死的鏡子。他有一種想試一試的衝動,但又怕真會出什麽事情。而他心裏,又為自己的這種可笑擔憂感到不恥。


    他把電視機的音量調得越來越響,直到電視機發出『嘶嘶』的雜音,音波射向空曠的房間,似乎還有些回聲。


    這個時候,已經快到十一點了,劉向也差不多該回來了。


    這個時候,方山站起來,走進衛生間。並不是他想要試驗什麽,很單純地,他要撒尿。他已經忍了很長時間了,當然他或許可以繼續忍下去,一直忍到劉向回來,可是這算什麽呢,一個男人哪能容忍自己膽小到這種程度?


    方山尿完,轉過身,擰開水龍頭沖手。他沖完手,俯下身,撲了把水在臉上,然後直起腰,望著鏡中的自己。


    每個人都照過鏡子的,但大多數人照鏡子時,並不是呆呆盯著鏡子裏的自己看。怎麽說呢,那有點怪。說不出來的怪。也許這就是那麽多關於鏡子傳說的由來吧。


    在那個時刻,方山照了鏡子。他照鏡子的時候,心情和正常狀態,可截然不同。


    或許正有一個聲音在他的心底裏不停地低低誘惑著:試一試吧,試一試吧,試一試吧……


    如果真的試一試,會發生什麽呢,還是……什麽都不會發生?


    不管怎麽說,一切總要試過才知道。方山自認為很大膽,很敢於嚐試,最最受不了的,就是別人覺得他膽小。


    劉向坦然說他不敢試,那麽方山就偏要試一試,這樣劉向一會兒回來,他可以不屑地對他說,他已經試過了,什麽都沒發生,這故事純粹是胡編亂造,就是用來嚇唬劉向這種膽小鬼的。


    於是方山伸手把頂燈熄了,小小的衛生間頓時被昏暗侵蝕,四處都是陰影。


    但是外麵還有燈光,還能照進來。既然開始做了,就得做到底,方山又把門關上,插上插銷。廳裏的燈光一瞬間被隔絕,狹小的衛生間終於陷入黑暗。


    房子的隔音效果被設計得很好,所以當門關閉的時候,原本聽得清清楚楚的發自電視機中的聲音立刻消失,整個衛生間陷入幾乎絕對的死寂中,那種死寂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奇怪的錯覺,即雖然與明亮噪雜的客廳僅一扇木門之隔,卻好像已在另一個空間中。


    方山雙手按在盥洗盆上,在一片黑暗中盯著麵前的鏡子。並不是絕對的黑暗,有極微弱的,幾乎難以覺察的光線從窗外透進來,那是遠處路燈和雲層後月光星光的混合物。這點光在剛關上門的時候顯不出來,而現在,慢慢地慢慢地,讓方山可以看見衛生間裏每樣東西的模糊輪廓。


    比如鏡中他自己的輪廓,黑乎乎一團,沒有五官。


    白瓷盥洗盆是冰冷冰冷的,雙手按著的時候,這種冰冷直滲到心裏,然後就是巨大的恐懼。這種恐懼讓方山更冷,冷得簡直要讓他開始發抖。


    方山一緊張就喜歡咳嗽,熟悉他的人一聽見他咳嗽,就知道他多半又在故作鎮定了。


    這個時候,他當然也免不了咳嗽了一聲,或者是兩三聲。他試圖使自己鎮定下來,然而從四麵八方的虛無空氣中卻湧來莫大的壓力,令他更急燥不安。從關燈到現在隻不過過了十幾秒鍾,但方山卻感覺經過了一個小時般。


    趕快把那該死的三句話說完,這一切就結束了。


    三句話,九個字,很快的。


    「出來吧。」


    方山低低地喊了一句。心跳聲陡然加重加快,如巨鼓般振動著耳膜。


    說這三個字的時候,方山的眼鏡緊盯著鏡子,鏡子裏的形象依然很模糊,好象沒有什麽變化。


    方山的呼吸急促起來,已經開始用嘴大口地呼吸著這狹小空間裏的渾濁空氣。


    「出來吧,出來吧。」


    他喉部的肌肉和他全身其它地方的肌肉一樣,開始有不受他控製的趨勢,導致聲線顫抖。


    好在他終於喊完了。


    就在喊完的一瞬間,方冊的呼吸和心跳加速至頂點,鏡子像有磁力般將方山的眼神牢牢吸住,裏麵還是黑色的一團,看不清楚,然而,方山心裏卻覺得,裏麵已經起了變化,那黑色的一團鏡相,是自己?怎麽有些扭曲,似乎在輕微地動著。


    幻覺,一定是幻覺。方山一邊哆嗦,一邊伸手在牆上摸索,終於摸到開關,把燈打開。


    鏡子裏的形相清晰了,什麽都沒有變,也沒有妖魔鬼怪,那張臉是自己的,濃濃的眉,細狹的眼睛,高而直的鼻子,下麵是正露著滿意微笑的嘴……微笑的嘴?!


    方山全身一瞬間僵硬,眼睛死死地盯著鏡子裏的自己,沒錯,那裏麵,自己正在笑著,那是一種很滿意的笑,嘴越咧越大,漸漸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然後,整張臉開始扭曲,就像正在調試中的電視圖像。


    方山發出一聲尖厲的嘶叫,猛地轉過身,一把抓住門柄要出去,卻怎麽也拉不開門。


    方山拚命地拉著,忽然意識到是插銷的問題,顫抖著拉開插銷,把門打開,踉蹌著衝到客廳,軟倒在地上。


    「喀、喀……」異聲從身後傳來。


    方山循聲轉頭,大門打開了,劉向從門外走進來。


    這時候方山的模樣極為可怖,整張臉都是青紫色的。


    劉向驚駭地問他出了什麽事情。


    方山就像是溺水人抱到一根木頭一樣,大口地喘著氣,用手指著衛生間道:「我剛才說了……那裏……鏡子裏真的有東西……鬼,是鬼!」


    劉向起初還沒反應過來,後來才意識到,失聲說不可能。


    「我……我看見了。就在裏麵,就在裏麵,就在裏麵……」方山已經被嚇到魂不附體,話都說不清楚了。


    「那故事是騙人的,我大學時就試過了,什麽都不會發生,很多人都試過的,什麽也沒有,純粹是考驗膽量的。」


    方山聲嘶力竭地說:「但我真的看見了。」


    「那一定是幻覺。」


    方山大喊大叫起來:「我真的看見了,就在剛才,一分鍾前。鏡子裏有東西,鏡子裏有另一個我,是是是……」方山「是」了半天沒說出來,身體又開始抖。


    劉向當然還是不會相信,但方山這幅模樣,總也不會沒原因,於是就拉方山一起進衛生間,去再試一次,再說三遍「出來吧」,看看那麵鏡子裏到底有什麽東西。


    方山軟倒在沙發上,說:「要去你去,我絕對不再進那個地方。」


    劉向一把拖起方山,硬把他拽進衛生間,「碰」地一聲把門關上,鎖上插銷。


    「如果有鬼,就出來吧。」說完這句話,劉向伸手按熄了頂燈。


    方山渾身顫動著,心中的恐慌無以復加,懼怕到了極點。


    「出來吧,出來吧,出來吧。」


    方山向後退了一步,縮在牆角,再不敢去看鏡子,黑暗中,劉向的身影也變得模糊不清,所有的東西都變得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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