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警方調查的結果,你能不能說得詳細些?」我問。


    「好的,我和他失去聯繫,是在十二月十八日。」


    那正是原定曹操墓考古安陽新聞發布會的前一天,我還記得那天下午,我和小侯聊到去陽傳良家作客喝茶的往事,期待著次日發布會上有猛料可寫呢。


    「那時他去安陽考古,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回南京,本說好了這次回來,好好度一次假。他說要和我一起找一個有海的地方,舒舒服服玩一個星期,讓我先打聽著有什麽好玩的行程呢。白天,我還在網上看馬爾地夫的自由行,想著晚上和他溝通一下,就要訂票了。」舒星妤停了下來,這樣的回憶,很難不牽扯感情。


    她稍停即續,說:「他不在家的時候,我們每天晚上都會通電話的。那個晚上我一直沒有等到他的電話,打過去也是關機。我本來還想,是不是在開會,關了手機忘記開,但是十點多的時候,我接到了他同事的電話,問我知不知道傳良去了哪裏。」


    十八日一大早,就有人看見陽傳良離開了考古隊入住的賓館,然後他就再未曾回來。根據警方事後的調查,陽傳良搭一班當日傍晚的飛機回了南京,沒有和任何人聯繫,也沒有回酒店取行李,隻帶了隨身的小包。坐在同一航班相鄰座位的乘客也被找到,確認了陽傳良是獨自上的飛機,沒有受人挾持。她對陽傳良的印象比較淡,因為「不是在發呆,就是在睡覺」,沒有存在感。


    陽傳良當晚回到南京後,很幸運的是連他在機場坐的計程車司機都被找到了。和機上的乘客對陽的印象恰恰相反,司機對這位乘客可是印象深刻得很。


    據司機回憶,陽傳良上車後,告訴司機去城裏,進了城司機再問目的地,得到的回答卻是隨便開。


    這當然是司機最愛從乘客嘴裏聽到的了,加油門上高架路,漫無目的地開起來。一路上陽傳良隻是望著窗外發呆,司機和他搭話,也都愛理不理,顯得心事重重。開了一個多小時,司機又問「還這麽繞嗎」,陽傳良依然給了確認的答覆。這時候已經接近午夜,司機漸漸覺得有些不對味,更讓他嚇到的,是發現陽傳良忽然開始咬自己的手,咬得鮮血淋漓。關於這點後來在屍檢上得到證實,那是深達手骨的傷口,顯見當時陽傳良對自己的手下嘴時,用了牙齒咬合的全力。


    當時司機見到陽傳良滿手是血,被嚇得不輕,問你這是幹什麽。陽傳良答,隻是試試痛不痛。司機問那痛不痛,陽傳良說痛。


    「廢話,咬成那樣,能不痛嗎?」司機這樣對來調查的警察說:「但當時我真的懷疑他不痛,因為他的表情,就好像咬在別人手上一樣。但又不是喝醉的,我擔保,一丁點兒酒味都沒有。」


    這樣一來,司機也不敢再掙陽傳良的錢,說你還是講一個目的地,我送你過去,別再這樣轉了。陽傳良說,那你就把我在這兒放下吧。說這話的時候,車還在高架路上,司機當然不能停車,說你別這樣,好好說個地方,我不收你錢了。陽傳良想了想,就讓司機把車開到紫金山下。下車的時候,他從皮夾裏隨手扯了近十張大鈔扔給司機,獨自鬱鬱行去。


    陽傳良接下來的行蹤,極可能就在夜裏直接上了紫金山。一對爬紫金山看日出的情侶,在次日五時許爬到紫金山頂時,愕然發現已經有人先他們而在了。這人臨涯而坐,兩隻腳都盪在空中,一副正發呆的癡子模樣。這對情侶本想好好過兩人世界,多了這麽個不聲不響的人出來,怎麽都不得勁,於是在太陽升起後不久就離開了。他們是最後見過陽傳良的人。


    因為屍體卡在峰下一處隱蔽山fèng裏,所以直到四天後才被發現。


    通常一個人自殺前,往往會寫下遺書,安排好身後事。至少也會給最親的人(比如妻子)留言交待。但陽傳良這些全都沒有。對這樣特異的案例,要不是警方通過調查勾勒出一條陽傳良的路線途,證實其獨自行動並且精神狀態有明顯的問題,恐怕舒星妤第一個就會被列為調查對像。


    現在,在所有的調查結果中,都沒有發現外力介入陽傳良的死亡,包括對死後隨身物品的檢查,也沒有發現任何可能的第三方。所以,盡管陽傳良平時表現得完全不似一個會自殺的人,卻還是隻能以自殺作蓋棺論定。而對於楊展仇殺的推測,難怪要被警方視之為無稽之談了。


    根據這個結果來推論,應該是陽傳良受了巨大的心理刺激,一時想不開所致。然而這也得不到一點事實支撐,別說舒星妤完全沒頭緒,整日工作在一起的同事,也都說直到十七日,都沒有發現陽傳良和平日裏有任何不同。


    那就隻能說,陽傳良可能有心理隱疾,突然發作而自殺了。這個解釋雖然牽強,但除此之外,竟是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釋了。


    我在聽完了舒星妤轉述的警方調查結果,心裏轉瞬間,卻想到了一個關鍵之處。


    「傳良從上飛機開始,之後的行蹤,都被警方調查出來了。那麽他上飛機之前呢,從當天早晨開始,到下午的這一長段時間裏,他都去了哪裏?」


    「暫時還沒有線索,這是缺失的半天。都說如果能把他在這半天裏做了什麽查出來,也許自殺之謎就破解了。」


    我皺著眉想了半天,又問:「在之前每天的電話裏,您真的沒有發現一點點異樣?他有沒有說過什麽古怪的話,做過什麽古怪的事?哪怕再小也行。」


    舒星妤苦笑著搖頭,顯然這個問題她也自己想過很多遍了。


    「那麽,不是近期呢,您是最了解他的,就他這個人來說,性格也好習慣也好,有什麽特異的地方嗎?」其實我問這話,已經在考慮,有沒有可能真如警方所說,陽傳良原本就有隱性的心理問題。


    「要說奇怪的話,我也就是覺得他有些想法挺奇怪的,他特別愛研究歷史裏麵一些難解釋的事情,簡直入了迷,逢著投緣的人,就聊這些。他還有本小簿子,哦您稍等。」她轉進裏屋,不一會兒拿了本記事簿出來。


    「這本子,他一直隨身帶著,死的時候,就擱在小包裏,警察看過了,對解釋他為什麽自殺沒幫助,就還給我了。」


    我接過本子,翻了幾頁,說:「能不能借我回去仔細翻翻,琢磨琢磨。」


    舒星妤點頭。


    聊到這裏,我感覺該問的都問了,打算起身告辭,回去研究一下這本本子,看能不能有什麽發現。另外,也要去了解一下楊展自殺前幾天都幹了什麽。我直覺楊展必然和陽傳良的自殺有關係,或許他用了某種方式誘導了陽傳良自殺,兩人相識那麽多年,或者有什麽隻屬於兩個人的秘密。然而他自己為什麽要自殺呢,要查陽傳良的自殺,就不能把楊展的自殺輕輕放過,兩宗死亡之間,極可能是有關聯的。


    卻不料舒星妤並沒有配合作出送客的姿態,說:「其實還有件事情,我感覺著,也許應該告訴你。先前你問過我,楊展有沒有自殺傾向。他的確是個很怕死的人,可是我剛和他認識的時候,好像他正打算要自殺。」


    我吃了一驚,但怎麽叫好像要自殺呢?


    楊展的老家在武夷山下,舒星妤和楊展初次相逢,就是在武夷山大王峰上。


    「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我爬上大王峰頂,山風烈烈,心曠神怡,正四下裏眺望風景的時候,就看到有一個人站在崖邊。真的是崖邊,他站在一塊凸出去的石頭上,那石頭有一小半是伸在崖外的,他就站在那一小半上。嚇得我,當時都不敢大聲地說話,怕驚到他就摔下去了。我就對他講,快站回來一點,那樣子我看著心慌。他回過頭看過,臉色白得沒有一丁點血色。但是卻沖我笑了笑,問我,是不是以為他要跳下去。我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隻好一個勁對他傻笑。後來他說,他就是被我的笑容征服的。」


    「他見我笑,很突兀地說,請我喝茶。我本來對喝茶不太有興趣,但我實在怕他跳下去,就答應了。然後他就一點一點地縮回來,腳下還滑了一下,如果不是我及時拉住他,沒準就真摔死了。我們在半山腰找了個地方喝茶,我問他剛才不會是真的想自殺吧,他也不正麵回答。那時他正在寫博士論文,該準備的資料和實驗數據都齊了,特意回老家呆一段時間,想在這兒把論文最後完成。楊展的長相,是我年輕的時候會喜歡的那種,他又很努力地追我,就好了。起初我覺得,在大王峰上,肯定是我誤會他了,他不是想著要自殺,可能是想他的博士論文入了神。但是在交往的起初一段時間裏,我還是覺得他有點不正常。」


    「難道他真的有自殺傾向?」我問。


    舒星妤點頭:「哪怕是和我在約會的時候,他也時常長時間的走神發呆。說老實話,那時我對自己還挺自信的,他這個樣子,讓我有點挫折。有的時候,他會有異常的舉動。比如在過馬路的時候,他會突然衝出去,有一次車就急剎在他跟前,我都嚇死了,他卻像沒事人一樣。我和他一起坐火車回上海,在站台上等車時,我就瞧著他緊貼著鐵軌,眼睛總往下看,像是隨時都要跳下去。總之那樣的情形還有很多,感覺他一點都不把自己的命當回事。但是漸漸地就好了,隻是我和他剛認識時那十天左右特別厲害,後來就再沒有這種情況了。」


    「我總是覺得,他肯定是有什麽事情。試探著問過幾次,他卻諱莫如深,我也就算了,兩個人之間,總要留些餘地的。他再也沒有出現過當年的情況,相反得,到變得非常重視身體保養,很惜命。大概結婚後五年多,有一次他喝醉酒回來,說如果不是遇到我,就沒有今天的他了,謝謝我幫他掙脫出來。我要再詳細問,他卻睡過去了,隻斷斷續續夢話一樣說了些很含糊的詞,我能聽清的,就是精神病院。好像是件和精神病院有關係的事情。第二天他醒過來,就絕口不提了。」


    「難道他住過精神病院?」


    舒星妤搖搖頭說:「不知道,我也沒有再私底下做過什麽調查,我想著,有些事情過去也就過去了,隻要不影響現在的生活,不必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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