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巨木還未漂出被海水淹沒的幽靈島,水底歸墟的吸水之力便在這片海麵上形成了一個模糊的順時針旋渦,楗木浮得快,沉得更快,眨眼的工夫不到,已沉下水麵三分之二。我腦中一閃:「沒有船隻怎能離開珊瑚螺旋?這截被折斷的粗大楗木,豈不正是渡海浮槎?有了它便還有一線希望漂流出這片魔鬼海域。」 想到這,不敢再有遲疑,便招呼一聲胖子帶忙,探手從古猜那裏搶過龍弧銅刀,拚命去斬纏住斷木的鮫姥屍體。古猜好像癡了一般,雙眼直勾勾的毫無神采,隻是不斷口齒不清地念叨著:「師姐也死了……」 我們雖然對他好生同情,可生死關頭,誰也顧不得去勸他什麽,我和胖子、shirley楊爭分奪秒地將鮫姥的屍體剁碎,明叔也瘋了似的爬過來,用牙去咬卡住箭石的鮫鱗。在一片海裏獨有的腥臭氣息中,點點鮮血飛濺在海麵上,可那鮫姥的屍體實在太大,加之全身的老肉怪鱗粗厚無比,我們手中隻有在水下使用的短刀短劍,隻好眼睜睜看著斷木在海麵旋渦中打著轉不停下沉。 我急得腦筋跳起多高,一看實在沒辦法了,再不跳水逃命,就得被楗木和鮫屍拖進海底了,但跳進群鯊出沒的珊瑚螺旋得需要多大的勇氣,橫豎要死在海中,與其遭遇鯊吻,還不如被拖進海眼裏淹死。 正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跳海的時候,海麵的旋渦中忽然水波翻湧,陡然冒出許多巨大的礁石,將粗大的楗木和死鮫屍體託了起來,一陣起伏晃動中,緩緩向西移去。 海麵上星月輝映。但清冷的月光下,卻看不出這片黑漆漆的礁石為何會動。眾人不知發生了什麽,不由得都停下手中的動作,我知道明叔在海上經歷過許多事情,這老賊是海事方麵的「反動學術權威」,忙問他海上出現的一片片礁石是怎麽回事,是凶是吉。第五十五章 在天空中飛翔的荷蘭人 明叔生怕自己失足掉進海裏,緊抱住一塊箭石,叫道:「胡仔啊,還是你阿叔我平時善事做太多積了大德,才使得吉人自有天相,你個濫仔這次跟住我,算是撿了條命回來,這是漁主先師和媽祖娘娘保佑,海上『過龍兵』了。」 我以前在福建,也曾聽說有南海「過龍兵」之事,與海市、海滋等現象都是海上難得一見的奇觀,那是指鯨魚或海龜集結成群,鯨脊龜甲浮水而出,在海麵遙望,蔚為壯觀。漁民們認為「過龍兵」的現象徵兆不同,過鯨群龜群都是吉兆,而過大量海魚浮水過海,則是海產歉收,海難將至的災難預兆。 其實「過龍兵」的現象,都是海底產生劇變,引起的海中水族成群遷徙,可能正是珊瑚螺旋中海氣龍火消失,歸墟裏的龜群才浮水遠遁,恰好將我們賴以漂浮的神木託了上來。以前我和胖子在糙原和大漠之間的百眼窟,曾見過地底龜甲遍布,那片「龜葬」中海氣變幻如同鬼市,產生了一片灰色的古蹟。現在想來,百眼窟鬼市幻布中,一幕幕變換陸離的詭異情形,正是歸墟中的古墓。珊瑚螺旋海域早在千百年前,一定也發生過若幹次「過龍兵」的龜群遷徙奇觀,不過當年從歸墟中逃走的海龜,早都埋骨在百眼黃泉的龜眠地中了。 明叔讓眾人抓緊時機,抄刀再次去剁鮫姥的屍體,我見事情有了轉機,想到阮黑和多鈴師徒的性命,都留在了這南龍餘脈的盡頭,心中好一陣失落,突然感到全身乏力,覺得腳下站都站不穩了,便順勢坐在了木頭上,手剛碰到楗木,木塊箭石就紛紛掉進水裏。我低頭一看,木身上裂紋正加深擴張,不禁立時打個冷戰:「糟了,這截古木在幽靈島下飽受海水衝擊,最是脆弱不堪,看樣子很快就要支離破碎,大禍臨頭了。」還來不及提醒其餘的人,漂浮在海中的楗木就已經開始解體了。 漂浮在珊瑚螺旋海麵上的楗木,在海眼中千萬年不枯不朽,全仗海中生氣維持,如今離了歸墟,又接連遭受幾次重創,滿是鱗紋的樹皮,以及嵌入其中的箭石開始紛紛脫落剝離。鮫姥的屍體被海波衝動,也自緩緩從楗木上脫離開來,殘破的半截神木隨波逐流在海上飄蕩。 我們眼見這艘粗大的天然「獨木船」,在海上撐不了多久便會被洋流擊碎,但在繁星似錦的夜空下,四顧皆是茫茫無盡的海水,眾人全都無可奈何,事到如今,也隻好順其自然聽天由命了。 我望著身邊起伏的龜群正在苦思對策,忽見不遠處的龜背上好似負了個人。那人身穿帶有黃色標識的潛水衣,在海麵上頗為醒目,一頭長髮披散開來,正是落入歸墟的多鈴。她趴在龜背上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巨龜隨著洋流浮動,忽又沉入海中,多鈴的身體立刻被海水沖在一旁。 可能是她從神木上摔下去之後竟得不死,憑著蛋民精熟的水性,在亂流中拽住了從歸墟中逃竄出的巨龜,這才得以回到海麵。看到多鈴從龜背落入海裏,正從楗木旁邊漂過,我來不及細想,趕緊招呼古猜一聲,就一步躥到木頭尾端,拽住一片箭石跳進水裏,將多鈴的頭髮扯住,這時古猜等人也已趕到,眾人七手八腳地把多鈴托上了木頭。 我扒住箭石爬上楗木,隻見shirley楊正在全力施救,多鈴麵如白紙,神智不醒,但經過搶救,總算吐出幾口海水,有了一絲活氣。 我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看了看古猜,他正對著東麵磕頭,好像是在感謝阮黑在天有靈,保得多鈴死裏逃生,又像是在膜拜蛋民的祖師爺。胖子將他拽了起來:「別拿腦袋撞木頭,你小子還嫌它沉得不夠快是怎麽著?謝天謝地全是瞎扯,死亡不屬於無產階級,當年我在山裏倒鬥……」 在海上最忌提及「翻、倒、沉」之類的字眼,胖子話音未落,就被明叔按住了嘴:「肥仔,大夥都要被你害死了,欺山莫欺水,這種有忌諱的話也敢亂講!」 胖子火冒三丈,正待痛斥明叔這個老「反動學術權威」的荒謬觀點,可這時,眾人都覺得腳下猛然鬆動,一時間全都東倒西歪,站立不定,腳下的木身不斷開裂散落。我叫聲不好,剛才還以為這截爛木樁子,至少能在海上漂個把時辰,但現在看來它馬上就要分家了。 這時群龜已潛入海底不知了去向,海麵上空空蕩蕩的渺無一物,一個浪頭打來,楗木浮出海麵的這一部分頓時被擊得粉碎。眾人紛紛落水,隻好隨手去抓散落的木頭,南海鯊魚極多,就算僥倖不會遇到惡鯊,這般浸在冰冷的海水中,又能維持多久? 我身上背著沉重的銅鏡,連抓了幾塊木板,卻都是朽爛鬆散,難以承人,隻好拉開了肩頭的救生栓。一個小型救生氣囊旋即充滿了氣體,忽高忽低地浮在海麵上。正在叫苦不迭之際,忽聽shirley楊招呼我道:「老胡,你們快看,有船!」 我以為聽錯了,珊瑚螺旋海域哪會有船?但這時胖子等人也紛紛在海麵上大叫大嚷,好像眾人真的發現了船隻。我定睛一看,卻並非是外來的船隻,原來楗木最頂端,雖然沒有通道,但內部也被挖空了,裏麵都是些稀奇古怪的陪葬品,楗木碎裂之後,便散落開來漂在海水中,其中竟然藏了一艘完整的古船。這船底淺桅短,船身橢圓,似乎是給海底亡靈準備的殉葬品,拿我們的話講,這艘船是件明器。 海波湧動之中,我們一時看不清楚這船是怎麽回事,但這時候好不容易有根救命稻糙,別說船是明器,就算是艘鬼船,也隻有先爬上去再說了。唯恐稍有遲疑,一旦海麵上浪湧幅度增大,眾人頃刻就會被波浪衝散。 我連忙抖擻精神,遊向船邊,到了近處才看明白,原來這艘船的船底,是用一隻巨龜的骨甲製成,大小差不多能比普通的救生艇大上一號,容納五六個人沒什麽問題。船中隻有一個進不去人的淺艙,裏麵裝了些珊瑚一類的陪葬品,因為是給死人用的,所以沒有任何實用的東西。舟中以鯨皮為帆,鮫筋做纜,比起普通的木船,這近乎化石的龜甲鯨骨之舟能歷久如新,至今還能使用。但這艘古船就如同是個虛有其表的模型,若遇狂風巨浪,必定葬身海底。 可我們也顧不上這麽多了,相助著陸續上了「冥船」,躺在龜甲上連籲帶喘,誰也沒力氣再動了。現在不是海上的風季,海眼中南龍凝結的海氣一消,十有八九不會再像來時那般提心弔膽了,隻要媽祖保佑沒有颶風狂瀾,我們棲身在這一葉孤舟之上,至少暫時不用擔心落在海裏餵鯊魚了。 船中的多鈴依然昏迷不醒,其餘的人都有些累脫了力,疲憊不堪地閉目沉睡,此刻就算天塌下來也不想睜眼。我兩隻眼皮打架,也跟著迷糊了一兩個小時,腦中還依稀在想「搬山填海術」的細節,苦苦思索如何利用搬山道人的方術,在沒水沒糧的情況下,把這艘骨甲船駛回珊瑚廟島。 後半夜腹中飢火難耐,醒過來看到shirley楊不知什麽時候也已醒了,斜依在鯨骨桅杆上凝視著星空。我也望著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出了會兒神,這次出海的經歷在腦中一一閃過,心懷有感,忍不住對shirley楊說道:「當初也知道珊瑚螺旋海域兇險莫測,可竟然還是頭腦一熱就來了,現在落到這般光景,空有滿船價值連城的青頭,卻換不來一壺清水半塊幹糧,回頭想想,咱們那時大概是瘋了……」 shirley楊道:「就你一個瘋子,我最多是個傻子,被你騙來跟著你一起發瘋。」 我趕緊辯解說:「我瘋了那也是讓陳教授攛掇的。我可真佩服古時候終生以摸金搬山為業的前輩,這種今日不知明日事,四海無家處處家的日子,真不是什麽人都能承受的,這種日子每天得死多少腦細胞?也該過幾天安分守己的生活了。」 shirley楊輕聲嘆道:「你要是真有那種覺悟就好了,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在你眼中,風景永遠在遠處,近處無風景,你根本在家老實不了幾天。不過咱們這次漂流在海上,大海風浪無情,卻真比不得往日了,但願上帝保佑,別讓咱們做了飛翔在天空中的荷蘭人。」 「飛翔的荷蘭人」是幽靈船的代名詞,這個傳說是指受了詛咒,永遠漂流在海上不能靠岸的意思,我以前曾聽shirley楊提起過,此刻想到不免有些脊背發涼,急忙想辦法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去檢視從南海撈出來的青頭。 以前做搜山剔澤的摸金校尉,十次也不及這回當一次蛋民的收穫豐厚,南海海眼裏的這點東西,幾乎都讓我們給撈出來了,其中最主要的,當然要屬秦王八鏡之首的秦王照骨鏡,若能交到陳教授手裏,也算是了卻了一樁心願。 不過這麵古銅鏡陰氣沉重,我從沉船中找到它之後,就始終封在袋子裏再沒看過,這時隨手取出來,再次和shirley楊一同細看了一遇。海上明月高懸,但在月光下,古鏡卻沒什麽光澤,鏡麵磨損得十分嚴重,看鏡身鏤刻雕割的細篆,異常細密。夏器素而無紋,殷器古樸雄奇,紋縷如蟲行魚遊,但秦王照骨鏡的雕篆若蝌蚪結陣之勢,似涵古之卦象,估計是件西周時期鑄造的秘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