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風高浪急的大海上,蛋民漁民們無不視「媽祖」為神,天後娘娘在海上救苦救難,是保佑舟船平安的一方神聖,但冒險出海的人不是為了迎風搏浪,而是為了養家餬口掙飯吃,在海裏采蛋屠鯨,或是打撈青頭,捕到千斤大魚,則務必要拜祭「漁主」,請海神賞口飯吃。 我始終以為「漁主」是傳說中海裏的龍王爺,卻見明叔等人誠惶誠恐,竟對那螺殼中的女屍如此恭敬,實在不知他們這三個蛋民想做什麽。形煉修道之人,死後飛升化仙,留下的屍體稱為「遺蛻」,難道這軟如爛泥的女人皮囊,便是「漁主」的遺蛻不成? shirley楊想在螺殼中尋找「歸墟」的地圖,不料卻讓明叔和多鈴姐弟三人,受了一場虛驚,顯然青螺殼裏藏的諸般事物,是蛋人漁民們都識得的,於是問明叔等人,那有筋無骨的女屍,以及螺中的銅劍、玉盤等物,究竟是做什麽的。 明叔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道:「你阿叔這顧問自然不是白當的,別看你們摸金搬山的高手,歷來搜山剔澤履險如夷,可在海上就不懂采蛋的掌故和規矩了。雖然在七十二行裏都是憑手藝吃飯的,但隔行如隔山,所以你們不知道這女屍和短劍是做什麽用地,在蛋民眼中,這可都是祖宗留下的神物。」 我說:「明叔你就是個反動學術權威,別說得雲山霧罩的大賣關子,我就是以前從沒採過蛋也能猜出三分,螺甲中所藏的,大概都是古時候疍人祖先在海底采蛋所用之物。」 明叔說:「胡仔不愧是摸金校尉中的元良,眼光確實犀利,這被銅蓋封住的螺甲,既不是什麽棺槨,也不是陪葬的明器箱子。蛋人的手藝都傳自秦漢時期海上的蠻子疍民,傳說龍戶獺家的祖宗,能在海底置鬽引蚌,現在某些年代古老的海神廟裏,還可以見到有記載那些古時神跡的壁畫,凡是下過海的蛋民沒有不知道的,就好比摸金校尉大多都知道摸金祖師爺在幽王墓裏盜走丹砂異書。這丹砂異書皆是西周的神物,摸金的手段究其根源出處,都是從中演化而成,但後世卻誰也沒見過丹砂異書什麽祥。蛋人祖師的蚌鬽就如同摸金祖師的丹砂異書,是采蛋之人聽說過沒見過的神器。」 聽明叔如此一說,我和shirley楊就明白了一多半。疍人是恨天氏的遺族,他們應該知道祖先是如何下海采蛋屠蚌,螺甲中所藏的古物,都是恨天氏在海底採珠所使用的道具,相傳都是海神漁主所造,件件都是世上絕無僅有,想不到被我們無意中掘了出來。不過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是怎樣來使用的,那所謂「蚌鬽」的無骨女屍,難道也是捉蚌採珠的道具?對蛋民這些事,我們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確實是外行了。 明叔說這些東西既然叫咱們撞見,都是託了漁主的洪福,幹脆都帶回去,將來再想到南海采蛋,全都派得上大用場。如今沿海的天然珍珠都被采盡了,珊瑚螺旋裏的也不多了,可能在幾百年間都未必再有成形的月光明珠了,不過這些古物都是海底遺存的青頭之祖,用不上還可以變賣出去,也是一樁不小的富貴。 但這批青頭之中,唯有「蚌鬽」比較危險,剛才shirley楊說古時徐偃王全身無骨,隻有筋肉血脈,這女屍可能生前患有徐偃王的無骨怪疾。古徐國的徐偃王就患有無骨奇疾,他從生下來起,就是一個有筋無骨的廢人,隻能仰麵朝天地躺著,一生不能坐立俯視。不過作為「蚌鬽」的女屍卻並非如此,她是被一種殘酷的刑罰化去了全身骨骼,屍體皮肉更經過特殊的處理,像是被製成了一個詭異的標本,但這製鬽的方法,就根本沒從歸墟裏流傳出來,所以後人無法得知。 在秦漢之際起,因為有些千年老蚌藏得嚴密,更兼軀體龐大,難以托出水麵,所以疍人中的龍戶入海必帶「珠媒」,於水底置「珠媒」引珠。老螺巨蚌見「珠媒」閃動,就會誤以為明月在天,紛紛從藏身處現形展甲,吐珠弄月,採納天地靈氣之精華,龍戶趁此機會捨命奪珠。這套方技極其危險。因為此時海底精光四射,引得深海惡魚鮫龍隨之出沒,龍戶往往要一麵力搏龍觸鯊吻,一麵又要在老蚌藏珠閉甲的間不容髮之際,奪取蚌珠。以前漢文帝聽到這些龍戶採珠的事跡後,曾連聲驚嘆:「險哉!」 「珠媒」最早的原型,就是用女子軀體所化而成的「屍鬽」。原始鴻蒙的海底極陰處常有蚌祖,實已成精,這種蚌都活了不下千年萬年,已經與海底礁石化為一體,非到月圓極明之時不肯吐珠。它的蚌珠光華絕倫,而且老蚌狡猾通靈,普通的「珠媒」根本無法引出它的蚌珠,隻有給女屍穿以珠衣,珠衣上的珍珠都是不值錢的魚珠,類似於魚腦中的結石,在水底並無光華,但女屍體內一股幽怨之氣,在海底能使魚珠產生暗淡的精光,這種光暈陰氣沉重,極似月陰,採珠者隻有背負「屍鬽」赴水潛海,才能引得蚌精吐納明珠。 「屍鬽」平時不能見水,遇水就會展其形骸,損耗陰氣,這種原始而有效、並帶有幾分邪惡殘忍和神秘色彩的採珠之法,隻掌握在疍人的祖先手中,連龍獺之輩也不會製作屍鬽,隻能以平常的死者磷膏混合魚珠為媒,對成形的蚌精則毫無辦法。 至於螺甲中的兩柄短劍,劍身漆黑,背刃有透孔,呈北鬥七星排列,刃柄吞口都鑄為渾然一體。劍柄是的鱗族鮫人的形態,鮫尾彎曲盤纏,人頭上仰口吐劍刃。雙劍一陰一陽,工藝對稱精確,刃口已經變得微微泛出暗紅,但依然鋒銳十足,人離得近了,就會感到森森涼意。將劍刃的透孔附在耳畔,能聽到隱隱海潮之聲,兩柄短劍都和「龍弧」相似,是疍人祖先入海宰蚌屠龍的利器。看這天井下堆積如墳山的螺甲,想來已不知有多少水族喪在刃下。 明叔自稱蛋民,雖然從未真正在海中採過蛋,但他精於世故,常年在海上做不法勾當,熟知海事,對蛋民的手藝和各種掌故來歷,簡直比那些真正以此為生的蛋人還要熟悉。我察言觀色,知他所言不虛,不過心中有些不以為然:「這就好比是古時候說的屠龍之術,根本沒有實際的用途。如今老蚌都被捕殺得近乎絕跡了,它們所需的生存環境又十分特殊,海底哪裏還有需要用屍鬽才能引出來的老蚌?」 我最關心的,還是螺甲中那套玉盤和蠟燭,相傳周文王推演先天卦數之時,所使用的器具,正是龜甲和照燭。蓋因諸如龜甲龍骨成是海底玉石等物中,都自身蘊涵著神秘的龍氣,自古以來,便被視為通天的靈物。歸墟古城中很可能有先天十六卦的遺蹟,於是就讓明叔不要再說那些不相幹的蚌祖漁主,玉盤、玉瓶,還有那幾支人魚蠟燭,可是古人用以占卜之物? 明叔說蛋人是海上蠻子,從不行巫卜之事,玉盤和蠟燭是通過燭影來測算月之陰睛圓缺的月璧,早時有許多龍戶也繼承了這種古法,後來測月觀星之物種類多了,就逐漸不再用這老法子了;而那黑色玉瓶中的油膏,是鮫人鱗下的分泌之物,除了能治潛水病之外,還可用來塗抹到採珠人身上,否則活人的氣息就在水下遮掩不住,那些有靈性的巨蚌便知有人奪珠,閉合堅甲藏匿,使蛋人難以接近。這些東西,實際上正是一整套古時採珠所用的神秘器具,恐怕也並非是有意埋在螺甲蚌殼的殘骸中,這天井四下通風,可以消減血腥之氣,很可能就是一處古時刮蚌的屠場。 眾人聽罷明叔所言,無不心中忐忑,望著腳下堆積的螺蚌甲骸,似乎都能聞到一股血腥的氣息。蚌病而生珠,在水下生活千百年,與人無害,卻常常慘遭屠戮,正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不僅是人之貪慾,就連那些鮫鱗之屬的海怪,也常自捨命追逐海珠,求之不倦。歸墟遺蹟中的蚌殼雖多,從古至今這麽多年來,為南珠喪命的蛋民水族數目,恐怕更多上十倍也還不止。難怪明珠皆取月之精華,實是因為陰氣附著難消,這股陰氣甚至可以使古屍駐顏千載。古時那些對南珠貪婪無度的達官貴人,若知道每一粒拇指蓋大小的明珠,都是無數蛋民魚龍性命換來的,還敢不敢再隨身佩戴賞玩? 我和胖子將阮黑的屍體裝入已經掏空的螺甲,重新封上銅蓋,納入蚌殼堆積的墳墓掩埋,合手拜了兩拜,但願他在天有靈,能夠含珠安息,並保佑我們順風順水,早日回家。隨後眾人吃些東西充飢,就地休息。 胖子對目前的處境毫不擔心,他將翡翠寶衣,以及人魚吞珠的遺骸等價值連城之物,全填入一個背囊裏,摟在懷中呼呼大睡,夢裏似乎正在數錢,嘟嘟囔囔說著胡話:「鈔票貼在臉上的感覺可真他媽好……」 明叔一會兒看看「屍鬽」,一會兒又摸摸那對鮫鱗短劍,雖然按捺不住心頭的狂喜,卻又不禁為如何從海底脫身感到憂心忡忡,想到害怕絕望處,全身都跟著一陣陣發抖。 古猜和多鈴一是傷心師父慘死,二是擔憂今後命運和眼下的困境,吃了些東西後也都輾轉難眠,睜著布滿血絲的雙眼,躺在「螺甲墳」上聽著城外陣陣海水湧動之聲。 我過去讓他們抓緊時間合上眼休息一陣,看這海氣湧動的勢頭不祥,稍後可能要有大難臨頭,到時候搏浪一擊,是生是死在此一舉,倘若不能養足了精神氣力,便抓不住稍縱即逝的生機。咱們吉人自有天相,眼下什麽也不要多想,隻管睡上一覺再說。 自從進了「珊瑚螺旋」之後,人人精神緊繃,誰也沒得喘息片刻,這時都已精疲力竭,經過我一番勸說,精神稍稍放鬆,明叔和多鈴姐弟陸續倒在橡皮艇中睡著了。 隻有shirley楊心潮起伏難以入睡,她側倚在小艇上,低聲和我商議如何解決打撈隊麵臨的種種困難。青頭是越撈越多,包袱也就越來越重,接下來的情況不容樂觀,歸墟上的幾處海眼,都有灼熱的陰火流動,擋住了千萬噸海水灌人。但是海底地殼中,被常年大規摸的採礦都給挖空了,使得地脈中海氣動盪不定,凝結積鬱的海氣一旦變化,就會再次產生海陷,大海洞又會卷著無窮的海水灌入歸墟,想從海眼中返回海麵比登天還難。海洞噬海的威力我們親身經歷過,當時海洞產生的巨大吸力,能把空中的海鳥都卷進來,所以海眼基本是條絕路。 shirley楊說:「歸墟下亂流湧動,水麵有時平靜,有時又翻湧如沸,甚至還有浪湧潮汐,小艇無法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航行。雖然遠處可能會有伏流的出口,但也萬難接近,不知幾時大海洞又會把海水吸入,到時這浮出水麵的古城遺蹟立刻就會被大水淹沒,咱們連個容身的地方都沒有了。」 我為了讓頭腦清醒一些,摸出煙盒來點了支煙,心想能在幾千年前的古代遺蹟中抽菸,這種待遇還真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看著香菸燃燒的煙霧縹緲,忽然想起以前有個高人,是漁民出身,叫做「劉白頭」,他平生嗜食煙糙,也是一代風水宗師,不過他不看山隻看水,最精海氣之道,著有奇書《海底眼》,詳細闡述論證海氣海蜃,相水觀海之法獨步天下,堪稱一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