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盜一隊隊列在門前,有的背負了臨時運來的糙藥袋子和石灰,用來對付墓中潛藏的毒蟲毒蜃;也有的拖著一架架蜈蚣掛山梯,用來在古墓地宮裏麵逢山搭梯,遇水架橋;最前排的每人舉著一大捆稻糙,中藏九層皮革,上麵都淋透了水,另外群盜都攜有藤牌,用來遮擋墓中的伏火暗箭;羅老歪手下的部隊也都吸足了大煙,槍中子彈上膛,隻等首領一聲令下。 陳瞎子見幾百號手下站在墓道前,不免生出得意之情,這陣勢雖然比不得當年幾十萬大軍挖掘漢代帝陵,可也算得上是可觀。眼看已屬日落西山的卸嶺之盜,如今在自己的帶領下儼然已有中興之象,胸中豪氣頓生,便朗聲對眾人說道:「咱們也不是天生的響馬賊寇,隻因當今世道大亂,與其在水深火熱裏苦熬,還不如到綠林道中當回英雄好漢,做出些掙氣的舉動來,也好教世人刮目相看。這墓道後的地宮裏,都是殉葬的金銀財寶,此等明器當真是墓中古屍之物嗎?試問哪一件不是他們從民間搜颳得來?生前受用了,死後還要擺在身邊一同朽爛,難道真以為頭頂上那個老翁沒有眼睛嗎?如今正是天道循環,我等取之乃是替天行道,這便叫做一報還一報。諸位兄弟,能舉非凡之事的必是豪傑,常言道,膽大能得天下,小心寸步難行,都放開膽子跟我倒鬥去也!」 群盜應和一聲,跟在盜魁身後進了墓道,羅老歪也拔出槍來,邊走邊替陳瞎子補充了幾句,叫道:「向前的個個有賞,退後的……難免要吃老子的槍子兒。我操他祖奶奶,那些diǎo般的明器一件別留,都給老子搬回帥府去!」 陳瞎子善會看人麵相,知道羅老歪雖然是個急性的活閻王,可他也是綠林道上混出來的,極是講義氣,又兼以後盜墓還得指望陳瞎子,想來不會做反水之事。此時他這盜墓成癮、窺屍有癖的軍閥頭子要跟隨前往地宮,自然無妨,不過守在墓門外的一部分手槍連軍兵,都由羅老歪的一個副官統帥,雖說是他的親信,可也不大讓人放心。他老謀深算,便命紅姑娘帶著一夥卸嶺盜眾留下,以免突生變故。 群盜用黑布蒙了麵,一發擁進墓道。最前邊的一排,是那些舉著整捆長稻糙、腰上掛著鴿籠的盜眾,後邊專門有人挑燈照明、火燭、馬燈一應俱全。這墓道原本是煉丹仙殿前的穹頂甬道,古道寬闊平整,能通馬車,兩邊每隔十數步,就都有華表般的石柱,約是一人高矮,原是放置燈盞照明之用。 最近山中雨水多,墓道裏麵略有滲水,在寂靜黑暗的遠處,發出滴滴答答的響聲。墓門閉得久了,晦氣難以盡除,眾人又擔心這段墓道裏有毒蟲機關,所以推進得格外緩慢。每向前一段,就在牆邊的燈柱上留下燈火照明,見到牆壁上有裂fèng的,就立刻用石灰堵住。 如此攢行了三四百步,墓道逐漸變寬,但群盜人多,仍不免覺得呼吸侷促壓抑,燈火也由於空氣不好,顯得十分昏暗。盡頭是道朱紅的磚牆,像城牆般砌嚴了墓道,並不見頂,下麵有個圓拱形的城門洞,兩扇帶有銅釘的城門閉合得並不嚴密,門環卻被鐵鏈鎖了。啞巴崑崙摩勒抄起開山斧,上前幾斧子劈下去,就砸斷了那些鎖鏈。 陳瞎子抬手指了指前麵,命人用蜈蚣掛山梯頂開銅釘門,幾名盜夥將四架長梯探出,前端頂到門上落力推動,兩扇大門隨著嘎吱吱吱的鏽澀聲響,被緩緩推了開來。盜眾們凝神屏氣,都盯著這道墓門,不知裏麵是何光景。可這道墓門剛一洞開,就聽裏麵發出一個女子悽厲的尖叫,這女人的慘叫聲在攏音的墓道裏聽來格外驚心動魄,群盜腦瓜皮緊跟著都是一陣發麻。第十七章 甕城 群盜各持器械,密密匝匝地擠在墓道盡頭的城門前,在陳瞎子的指揮下,探出幾架蜈蚣掛山梯頂開了雙門。城門剛開,就聽裏麵幾聲尖嘯,猶如女鬼悽厲的狂叫,有些當兵的,以前沒參與過盜墓勾當,乍聞此聲,嚇得險些尿了褲子,可墓道中人擠著人,就算想逃也動不了地方。 陳瞎子卻知那異常尖銳的聲響,並非是什麽厲鬼尖嘯,而是空氣迅速擠壓產生的鳴動。那城門一開,已經觸動了防盜的機關,就在那怪聲響起的同時,立即把手一招,以竹梯頂門的盜眾見到首領發出信號,吶喊了一聲,急忙把蜈蚣掛山梯撤了回來。他們身後另有一排盜眾,早將那些暗藏皮盾的濕稻糙捆推向城門,遮了個嚴嚴實實。 這時城中銳響更利,數十道黑色的水箭,帶著一陣強烈的腥臭氣息從門洞裏麵激射而出,落在糙盾上,頓時哧哧冒出燒灼的白煙。原來這道墓門後果然有道機括,虛以門戶,一旦墓門洞開,就會觸動門後的「水龍」。這種水槍般的機關裏裝有毒液或強酸,若不防備,當場就會在墓門前被噴個正著,沾上一星半點,就會腐肌蝕骨,無藥可救。 陳瞎子經過先前的探訪,早知道瓶山的仙宮洞天裏,自古就有防備賊人盜藥的機關埋伏,後被元人造為陰宅,各種機關必定會被加以利用,是以提前有了防備。群盜隊列前邊的稻糙都拿水浸透了,裏麵又裝了數道皮革,每層中間夾有泥土,遇火不燃,遇硝難透,那些濃酸般的毒液雖然猛烈,卻無法毀掉這看似簡陋的糙盾。 以糙盾耗盡水龍裏的毒液,又候了約有一盞茶的時間,黑洞洞的墓門後再無動靜,想必是機括已盡。羅老歪用手槍頂了頂自己斜扣在頭上的軍帽,罵道:「你娘了個diǎo,好歹毒的銷器兒,要不是陳總把頭料事如神,咱這些弟兄豈不都被剃了頭去?」他是做慣了響馬的,滿嘴都是綠林黑話,「銷器兒」就是指機關,「剃頭」是指送命,又恨恨地罵了兩句,更是按捺不住心浮氣躁,說著話就要率眾進入地宮。 陳瞎子身為群盜首領,自然不敢有絲毫大意,趕緊攔住羅老歪,墓門後的情形還未可知,瓶山裏怕不止這一道機關埋伏,大隊人馬不可輕舉妄動,此刻必先派幾個敢死之士,進這墓門後邊探路。 卸嶺群盜中果然有些不怕死的,當即站出五六個來,在陳瞎子麵前行了一禮,便舉著藤牌糙盾,帶上鴿籠藥餅,捉著腳步進了墓門,其餘的都站在墓道裏候著。漫長的墓道中除了粗重的呼吸聲,以及鴿籠裏鴿子咕叫抖翅的聲音之外,再無一絲動靜。 沒過多久,那五個盜夥便從墓門裏轉回來復命。原來墓門後是座城子,建在山腹之中,四周設有城牆城樓,裏麵是猙獰古怪的石人石獸,有數口大漆棺,還有一具石槨都擺在城中,棺旁更有許多白花花的人骨,再沒見有什麽機關埋伏,而且城裏麵似有岩隙風孔,積鬱的晦氣雖重,對活人尚無阻礙。 羅老歪聽見「棺槨」二字,禁不住心花怒放:「有錢不怕神,無錢被鬼欺。該著咱們兄弟發上一筆橫財了!既沒機關了,還等什麽?等棺中之人詐屍嗎?」說完自嘲般地幹笑幾聲,帶著部隊就往裏走。 陳瞎子卻多長了個心眼,恐怕全進去萬一有所閃失,會落個全軍盡歿,一看進墓道的大概有兩百餘人,就讓留下一半在墓道裏接應,其餘的進去倒鬥,他自己也不得不和羅老歪一同前往。這其中也有些個不得已的原因,卸嶺之盜在幾代前就已名存實亡了,好多器械和手段都已失傳,直到民國年間出了陳瞎子這麽一號人物,他博學廣聞,天賦過人,逐漸又將那些失傳的卸嶺盜墓手段收集了起來,慢慢整理改進,帶著綠林中的響馬們盜了許多古墓。但卸嶺群盜人數雖眾,可真正懂得盜墓之輩,卻是屈指可數,所以許多時候都要盜魁親自出馬、臨場指揮,盜夥中再無第二個人有他這身本事。 陳瞎子帶了六十幾個卸嶺賊盜,羅老歪則帶了三四十號工兵和手槍連的親隨,也都是卸嶺中人,這一夥百十個人拖著蜈蚣掛山梯進了古墓的地宮。一進城門洞般的墓門,裏麵地勢豁然開闊,群盜按照古時卸嶺陣圖,結為方陣,陳、羅兩位當家的被簇在中央,四周將竹梯橫了,掛上一串藤牌防禦,緩緩地在地宮中移動。 群盜用長竿挑著馬燈向四周一探,果然如同探子所報,這座修在瓶山山腹中的地宮,四周城牆森嚴,城上還有敵樓,哪裏像是道宮洞天,分明就像座山洞裏屯兵的城池。三麵城關緊閉門,相對而言,這山腹中的城子空具其形,城中沒有殿閣房屋,比真正的城池規模可小得多了,如同微縮的模型城坊,不過修在大山的洞穴裏,卻也十分不易。 群盜落腳處,是遍地的白骨累累,骨骸大多身首分離,看那些頭骨上的銅環銀飾,就知道都是七十二洞的苗人,這情形在常年盜墓的卸嶺之輩看來,並不稀奇,想必是這些俘虜被逼勞役,將道宮改為了冥殿,然後其中一部分便被屠滅在此。元軍殘暴成性,估計瓶山裏像這樣的地方怕是還有若幹處。 嶙嶙白骨間有些道觀裏供奉的銅像、石人,擺放得雜亂無章,猙獰的金甲神人怒目瞪視,盯著遍地屍骨和走進來的盜墓賊,就連羅老歪這種殺人如麻的大軍閥,身處其中也不免覺得肝膽皆顫。不過羅老歪和陳瞎子一樣,都是骨子裏天生的狂人,野心勃勃,想要做一番橫掃天下的大事業,雖然心中有些驚懼,表麵上卻毫不流露。 群盜結了「四門兜底」的方陣,小心翼翼地推進到城中。這裏靜靜地擺放著九口漆棺,都是閉合嚴密,彩漆描金,棺板上嵌著許多玉璧,一看就是奢華顯貴之人的棺槨,凡夫俗子受用不起。中間一具大石槨卻是古樸無華,厚重敦實,沒有什麽裝飾紋刻,但被九具漆棺群星拱月般圍在中間,足以說明它的尊貴。 陳瞎子望望四周,城牆般的墓牆上漆黑空寂,重門緊閉。這裏沒有毒蟲出沒,而且散落著大量的洞人屍骨,從這地下城郭的規模、方位、特徵上來判斷,應該是前殿,距離正殿和配殿還不知有無跡多遠。瓶山古墓中的地宮大得驚人,也不知這些漆棺石槨裏葬的是些什麽人物,料來不是正主兒。看漆棺上的描彩,都是靈芝、仙鶴、梅花鹿和雲海鬆山,絕不是元人葬屍的風骨,有可能是以前道宮洞天裏高士藏「遺蛻」的棺槨。 得道之人死後的屍體稱做「遺蛻」,不過裏麵盛殮的屍體是元將還是道士,可就不好說了,而且如此擺放的棺槨從未見過,莫非是什麽陣符?陳瞎子滿腹狐疑,怎麽看怎麽覺得詭異古怪,眼珠子盯著漆棺石槨轉了幾轉,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動手「升棺發財」。 羅老歪雖是掌控幾萬人馬的大軍閥頭子,但他出身綠林,和陳瞎子是結拜兄弟,即便是當了掌權的大總統,在綠林道上也始終比陳瞎子矮上一頭。江湖上最重資歷地位,而且就算他人馬槍枝再多,其勢力也僅占據一隅之地,離了他那塊地盤就都是別人的天下。但陳瞎子卻是綠林中的總瓢把子,有字號的響馬子皆是他的手下,黑道上販私的生意十有七八都姓陳,沒卸嶺盜魁的支持,羅老歪單憑心黑手狠也不可能發家成為軍閥頭子,所以羅老歪對陳瞎子一向言聽計從,看起來他們之間像是平起平坐,實際上盜魁若說煤炭是白的,他就絕不敢說是黑的,綠林道中的等級森嚴,不是尋常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