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瞎子為了確定那裏是否承得住他,先摳下一塊碎石扔將過去。石頭打在樹幹上傳出「啪」的一聲響,然後又滾落下去,隔了許久才傳上來石頭落地的聲音,復又掐算了一下距離,懸在半空不能助跑,直接跳過去的把握不大,但除了那霧中的歪脖子鬆樹之外,四周都是近乎直上直下的山壁,再無其餘地方可以落腳,手腳已經愈發酸麻,再耗上片刻必死無疑。 由於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陳瞎子的腿已經開始打哆嗦了,他咬了咬牙,決定孤注一擲跳到那株歪脖子鬆樹上,閉上眼睛讓自己盡量放鬆一點,擬定先一步躥出,踩到那架橫卡在山隙間的蜈蚣掛山梯上,再躍向最遠處的歪脖子鬆,這樣是最為穩妥的,但前提是蜈蚣掛山梯還經得住他這一踏之力。 體力和時間都不允許他再多想片刻,陳瞎子把生死二字置之度外,深深吸一口氣,雙手在壁上輕輕一撐,橫著一步跨了出去,飛身提氣踏向了蜈蚣掛山梯,這一下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拿自己的生命做幹坤一躍,決定生死的一步就在這瞬息之間躍了出去。 腳掌剛踩到竹梯,立刻猛地向下一沉,竹梯被踏成了一張彎弓,僅存的韌性把陳瞎子彈了起來,隨後蜈蚣掛山梯喀嚓一聲從中斷開,落進了亂雲迷霧深處。借著那一彈之力,他口中呼嘯一聲,全身淩空躍向雲中的歪脖子鬆樹。他已竭盡所能,貓腰弓身,雙臂展開,耳邊氣流呼呼作響,整個人像是一隻大鳥般落向斜下方的古鬆。可就在他將要落地還沒落地的那一瞬間,隨著距離越來越近,霧中的古鬆也越來越清晰,他看那亂雲間的鬆樹黑糊糊在微微顫動,好像根本不是什麽鬆樹。 陳瞎子心中大驚,但身體已經落下,他就是大羅金仙也不可能中途轉折,還沒等他看明白那原本以為是歪脖子鬆的東西是什麽,雙腳便已踏到一處好似枯樹皮的地方,身體也隨即被下落的力道摜倒。 大裂fèng越往深處光線越暗,而且底部白霧更濃。陳瞎子剛剛著地,還立足未穩,隻見落足之處,是一層層黝黑髮亮的甲殼,竟像一隻大蜈蚣的腦殼,沒來得及再看,眼前就是一花,「轟隆」一聲騰雲駕霧般迅速升向天空。 巨大衝擊慣性使陳瞎子一個踉蹌,哪裏還顧得上看腳下的是什麽東西,他手底下當真了得,雙手死死扒住能著手的地方。麵前百丈高的陡峭山壁飛快地在眼前晃過,身體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託了起來,穿破雲霧,越升越高。第十五章 驚翅 山巔上的群盜正自望眼欲穿,這時候,忽聽下方山壁像開了鍋似的嘩啦啦嘩啦啦一陣亂響,這幾百號人都被突如其來的劇烈響聲所懾,擠到崖邊往下一望,都驚得張大了嘴,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隻見山隙深處的亂雲濃霧,被一團黑氣沖得四散,一條一丈許長的大蜈蚣,從穀底飛快地爬了上來。這大蜈蚣以扁平之環節合成二十二節,頭頂烏黑,第一節呈黃褐色,其餘各節背麵深藍色,腹麵暗黃,每節有足五對,生口邊者變為鰓腳,鉤爪銳利靈動。 最奇的是這蜈蚣背生六翅,三對翅膀都是透明的,猶如蜻蜓翼翅,全身冒著黑氣,背脊上從頭到尾有條明顯的紅痕,百餘隻步足分列兩側,須爪皆動,抓撓著近乎垂直的絕壁,恰似一條黑龍般轟隆隆遊走而上。 更令眾人意想不到的是六翅蜈蚣頭上還趴著個人,那人身著青袍,背有鴿籠,臂上係了條硃砂綾子,衣襟紅綾呼烈烈地隨風飄動。不是旁人,正是卸嶺盜魁陳瞎子,他抓著大蜈蚣頭上的一對齶牙拚命扯動,大蜈蚣顯然是受了驚嚇,從深澗裏卷著一陣黑風,沿著陡峭的絕壁衝上山巔。 這蜈蚣性喜陰涼,在白晝間潛伏在陰濕的穀底,有陽光的時候輕易不肯現身,誰知被陳瞎子誤打誤撞,竟然跳到了它的頭頂,頓時驚得它躥上山巔,竟也忘了吐毒,到得絕壁盡處,猛地鞠起腰來,首尾著力,一跳便有十餘丈高。 留在山巔的盜眾裏麵,也不乏見多識廣之人,但無論如何沒料到從幾百丈深的山fèng中,會躥出這麽大一條蜈蚣來。凡是蜈蚣之屬,均以步足多少判定習性猛惡,混亂中來不及細數,但這蜈蚣的步足之多,足以到讓人頭皮發麻發炸的程度,而且老蜈蚣活上百年才能生出一對翅來,它竟有六翼之多,這得有多大道行? 卸嶺群盜,以及工兵營和手槍連的軍卒都帶得有槍,可見了這蜈蚣的聲勢都自駭得呆了,發一聲喊,四下裏散開深無躲避,誰也沒顧得上開槍。不過如此一來,倒是救了陳瞎子的性命,否則亂槍齊發,他就不免被射成篩子。 可眼下陳瞎子的境地也好不到哪去,他被這蜈蚣向上迅速爬行躥出的力量扯動,身體如同一隻毫無重量的紙鳶,但心知一放手就得摔成肉餅。忽然陽光耀眼,蜈蚣竟是離開崖壁躍在了空中,它那三對翅膀隻是擺設,從穀底狂衝上天,全借著受驚後亂躥而形成的一股巨大衝擊力,見天光明亮,哪裏還肯停留,在半空中一個轉折,便擺頭甩尾地落了下去,掉頭遁入深澗,將一名攀在岩壁上的盜夥撞下了深澗,瞬時之間就隱沒進亂雲之中,隨著一陣爆炒鹽豆般的抓撓牆壁之聲止歇,六翅蜈蚣就此不見了蹤影。 陳瞎子被這六翅大蜈蚣下落時從頭頂甩落,翻著筋鬥跌落在山巔的一株大樹的樹冠之上,好在那樹枝繁葉茂,並未傷到筋骨。即使這樣,也覺全身疼得徹骨,摔了個一佛升天,二佛出世,腦袋裏七葷八素的,全然不知天上地下。 羅老歪見那大蜈蚣遁入深處,這才掏出槍來射殺了幾名逃兵,收攏住部隊,趕過去將陳瞎子從樹上抬了下來。此時啞巴崑崙摩勒等人也爬上山巔,眾人惦記首領安危,都湊過來看陳瞎子的死活。 羅老歪連著呼喚了數聲,陳瞎子緊閉的雙眼方才睜開,「啊」了一聲,疼得他直嘬牙花子。剛才從下到上,又從上到下,幾個來回下來,頭都暈到家了,眼前金星亂冒,看什麽東西都是重影的,緩了半天才怔征地對羅老歪說:「羅帥啊……你怎麽長了倆腦袋?」 羅老歪通過盜墓大發橫財擴充軍備的計劃全指望著陳瞎子,此時見他無恙,自是不勝之喜,而且剛才人人親眼目睹,陳瞎子站在蜈蚣頭上飛至半空,又自毫髮無損地逃脫險境,那豈是尋常之輩能做到的?眾人都讚嘆道:「陳總把頭,不愧是綠林道上的總瓢把子,真有通天的手段,今日親眼得見,實令我等心服口服,願誓死追隨左右……」 陳瞎子驚魂未定,但卸嶺魁首的風度卻不能失了,勉強咧嘴笑了一笑,哆哆嗦嗦地抱拳說道:「承讓,承讓,英雄身後是英雄,好漢身邊有好漢。若不是眾兄弟義氣深重,肯出死力捨命相助,就算陳某人有三頭六臂,恐怕也活不到現在了。」 說著話陳瞎子就想掙紮著站起身來,可才發現兩條腿像麵條般發軟,軀殼中三魂飄揚、七魄飛盪,又哪裏站得起身。 羅老歪趕緊一招手,喚過幾個手下,湘西山路多,即便是有權有勢之人,出門騎馬乘轎也都不便,所以二人抬的滑竿比較普遍,就找了副滑竿把陳瞎子抬了,重整了隊形,退回瓶山腳下。 直到日暮黃昏,陳瞎子才算還了陽。這回盜墓出師不利,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敗,越捉摸越是不甘,有幾分後悔沒聽搬山道人鷓鴣哨的話,但是身為卸嶺魁首,率眾盜墓無獲,今後還有何麵目與人說長道短?綠林道上命不值什麽,反倒是臉麵最為重要,可就算再帶人進入地宮,也無非重蹈覆轍,那古墓裏簡直就是毒蜃的巢穴,單憑卸嶺之力根本就沒法對付。 正在陳瞎子猶豫躊躇之際,紅姑娘在旁勸道:「如今遠入洞夷之地,天時地利已失,何不暫且退回湘陰,徐圖良策……」 羅老歪一聽紅姑娘勸陳瞎子退兵,那如何使得,不等她說完,就插口打斷了話頭:「且住,我羅老歪是行伍中人,圖的是旗開得勝,最忌無功而返,既然帶著弟兄們來了,空手回去怎生交代?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從上邊進不去,就從山底挖開墓門,一步步鋪著石灰過去。這在兵法上叫步步為營,雖是吃些工夫,卻最是沒有破綻,就算墓中有條六翅蜈蚣,我操他奶奶,老子叫手下幾道排槍打過去,也管保射它百十個透明窟窿。」 羅老歪說完,正好看見紅姑娘在晚霞中容顏之美,加上眉宇間英氣颯然,實是明艷不可方物,忍不住又動了先前的念頭。他知道紅姑娘最大的心願,是在大上海重振月亮門的古彩戲法,便勸她道:「咱們盜墓取財,就是為了在亂世中成就一場大業,將來等天下平定了,你羅大哥和陳總把頭免不了封王拜將。到那時,你自是要去燈紅酒綠的上海灘,憑妹子你這小身段和月亮門古彩戲法的手段,加上我不惜血本地來捧你,那真是要錢給錢,要人給人,一定捧你捧得紅透半邊天……」 羅老歪話未說完,臉上就中了紅姑娘一記響亮的耳光,她出手如電,羅老歪臉頰被打得熱辣辣的疼,歪斜的嘴角險些被這一巴掌給抽正了。羅老歪雖是自知剛才一時興起,說走了嘴露出髒話,但自打他當了土皇帝般的軍閥頭子,誰又敢動他羅帥一根汗毛?不禁惱羞成怒,當場就想掏槍斃了這不識抬舉的女子。 陳瞎子素知紅姑娘性格激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為了報仇,曾將仇人全家滅門,而羅老歪更是殺人不眨眼的糙頭閻王,這兩人爭鬥起來可大為不妙,趕緊從中勸道:「羅帥暫息雷霆之怒,慢發虎狼之威,愚兄擅會看相,早就觀出你是胎裏道(胎裏道:指沒生下來就有道行),隻因早年殺人太多,在大德上虧失了些,致使仙骨漸微,不過將來功行透了,也必然有麵南背北的時日。想這紅姑娘也是有道骨的,剛才她這一巴掌,拍掉了你三年的晦氣,看來羅帥皇圖霸業指日可成,可喜可賀。」 羅老歪對陳瞎子的本事一向佩服,聽他這麽一說,也就信了八九分,色迷迷地瞪了紅姑娘幾眼,撇著嘴道:「老子也是俠骨柔腸的性情中人,怎會跟弱女子一般見識。將來妹子手癢了,隻管再來打過,本帥這張臉,我操他奶奶,根本就是為你長的。」 陳瞎子怕他再胡說下去,又再惹出禍端。紅姑娘絕不會是那種看你羅老歪手下有幾萬人馬就不敢動你的人,她真惱起來就連皇帝老子也是敢宰。這兩個一個有勢力、一個有本事,都是卸嶺魁首的左膀右臂,怎能讓他們自亂陣腳,於是趕緊將話頭帶過,部署二進瓶山盜墓的事宜。 如今看來,無論從山巔上傾倒多少袋石灰,也難以波及藏在岩fèng地宮裏的毒蟲,再從絕壁下去還是照樣得餵了蜈蚣,而且那條藏在深處的六翅蜈蚣,恐怕用石灰都嗆不死它,隻有亂槍齊發才能把它射殺,但大批部隊無法從絕壁下到地宮,隻能從墓道裏進去,也隻有按羅老歪說的法子,從墓道中步步為營切入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