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中上歲數的老人們都知道,實際上的情況不是這樣,烏氏本不是大耗子成精,而是義莊老烏在山裏收留的一個逃難來的女人,因為她模樣古怪之極,所以山裏的後生們胡亂編排,謠言越來越多,久而久之就都叫她做「耗子二姑」,有不少當娘親的,都用她來嚇唬不聽話的孩子:再調皮當心半夜裏被耗子二姑抱了去。小孩們想到那大老鼠精般的女人,往往就不敢再哭鬧不休了。 陳瞎子年輕飽學,才智過人,又有相麵的本事,知道世間有這一種麵畸之人,不足為奇,隻不過命苦相凶,如同醜人著破衣,這一世怎生得了?就在此為眾人點破,讓他們不要胡言亂語的猜測。 羅老歪也覺得以自己剛才的舉動弄巧成拙,有失身份,隻好另覓話頭,想賣弄些見識藉機找點麵子回來,就問花瑪拐道:「拐子,聽說你祖上是有名的驗屍杵作,你可看得出這耗子二姑死於何因?」 花瑪拐轉身看了看那具女屍,隻把眼珠轉了兩轉就己見分曉,臉上霎時間微微變色,答道:「回羅總把頭,小的不才,看這女屍唇色烏青,五官閉塞,竟像滿肚子都是屍毒,莫不是義莊裏有粽子乍了屍……將她撲死的?」第六章 送屍術 花螞拐善會察言觀色,說完後一看羅老歪的反應,就知其中名堂,隨即又陪笑道:「要說義莊裏鬧殭屍,那也是情理之中的合該如此,可怪就怪在耗子二姑臉上屍毒不顯,又像是死後才被在口中灌注屍毒,小的眼拙,不知高低,怎麽敢在大掌櫃和羅帥兩位大行家麵前獻醜。」 羅老歪正等他有此一言,告訴花螞拐聽個分明,原來湘西老熊嶺的風俗奇異,在人死後的前七天,要給屍體灌注屍毒立在門板後,謂之「站僵」。凡是殭屍,不論是出於什麽原因死而不僵,其體內必有屍毒,倘若沒有「站僵」的秘法,不等趕屍回鄉,屍身就自己腐爛敗壞了。 除了陳瞎子之外,其餘三人對湘西趕屍,都是隻聞其名,而不知其實,此時由羅老歪一說,才有恍然大悟之感,果然好奇心起,加上雨夜漫長枯燥,願請羅帥賜教其中奧秘。 羅老歪有心藉機在紅姑娘麵前吹噓一番自己的經歷,當下也不推辭,趕屍的事他是最熟悉不過,因為早些年就曾做過趕屍的匠人,他十幾歲的時候從山東窮的活不下去了,輾轉來湘投親靠友,不過到了地方才知道遠房親戚早都死絕了,一無盤纏二無投靠,又因為自身形貌醜陋猥瑣,一看就不是善類,想找個地方當學徒做苦力都沒人肯要。 無奈之下,隻好進了綠林道,做些殺富濟貧的勾當,所謂「劫富濟貧」,隻是說著好聽,因為對那些窮人貧漢,劫殺了也難得分毫利益,還免了落下禍害百姓的一個惡名。但他是外省來的,不知曉當地的風土人情,根本立不住腳。最後有人給他指了條道——去做趕屍匠,趕屍匠收學徒,務必要三個條件,一是膽大,二是長相醜陋,三是一輩子不婚娶。 在湘西趕屍的多是在道門的,盛產硃砂的湘西辰州,有兩大道門,分別是「胡宅雷壇」和「金宅雷壇」,歷來趕屍的行當,都屬這兩個雷壇門下經營,羅老歪拜了個姓金的老頭,學起了金宅雷壇秘傳的趕屍術來。 湖南湘西,自古就有「送屍、落洞、放蠱」之類的神秘傳說,其中的送屍,即為「趕屍」,因為湘西山嶺崎嶇,許多地方根本不通道路。有很多北來的客商,販運木料牟取暴利,大多在汛期將筏取的巨木,放在河中紮起來,順水南下,客商都隨著木筏順流漂下,等做完了生意,在穿山越嶺返鄉。 由於夷洞之地,土匪橫行,又多瘴癘毒蟲,各種疾病蔓延,有水土不服的外地客商,一旦染病或遭洗劫,往往就客死在途中。外省客商們物傷其類,對這些橫死同行的遭遇非常同情,於是就湊錢建立義莊攢館,聘請趕屍匠人,使橫死者得以葉落歸根,將屍骨埋回故鄉。 說起這湘西趕屍,真是赫赫有名,傳的神乎其神,世人談之變色、畏之如虎。實際上這種異術正式的名稱,自古喚作「送屍術」,近代始有「趕屍」之說,西方人則稱其為「催屍術」,在洋人眼中這種事更加神秘,西人有「催人術」,也就是「催眠術」,他們之所以這麽稱呼大概是指給屍體催眠的意思。 因為湘西夷漢混雜,地理環境特殊,無數危岩奇峰,憑空裏拔地而起,峰柱接踵綿延,直拱南天,地勢艱難險惡,群山深處根本沒有道路,人死之後抬回故鄉安葬不太現實,這就需要「送屍匠」送屍,但有些地方送屍匠半年才去一次,等死人多了一起運送。 死者亡去即久,難免會發生腐爛敗壞,那個時代還很排斥火葬,從不考慮骨灰罈一類的辦法,所以凡是想送回故鄉入土為安的,都要首先設法製成殭屍,這是一個先決條件。 如何才能屍而製僵呢?要想人死不腐,可以在屍體中灌注水銀,但那方法成本比較昂貴,一般人用不起,也會損壞屍體髒器。有些人便用民間秘術,在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的時候,開始定時服用少量砒霜,當然計量是很小很小的,砒霜混合凝絡丹,還要再加上崾骨糙、山陰紫茅花等奇異糙藥,這些東西隻要比例得當,在人還活著的時候,對人體傷害不大,可人一旦停止呼吸,氣血凝固,便僵硬不腐,變為藥力製化成的那種殭屍,所以才要在門板上停屍數日,待其徹底僵化後才移入棺中。如果死後灌注也並非不可,隻是屍體保存得就稍微差了一些,容易發臭,義莊內耗子二姑的屍體,就是被死後灌注了毒藥,立在門板後「站僵」。 湘西送屍的奧秘,除非是做過送屍匠的人,外人根本就無法知道這行當裏是怎麽回事,因為這行當極其神秘,其中使用的方術也絕不外傳。在道門之中,一概不提趕屍送屍之說,那都是外人的稱呼,道門中人皆以「驅水術」呼之。 「驅水術」是正式的通稱,而在黑道上的暗語叫做「一碗水」,撞上送屍的隊伍很不吉利,綠林道上光這樣的事情就叫撞水了,現在也代指「撞邪、撞鬼」之意,因為在真正送屍的過程中,其方術全憑一碗清水,而且必兩人同行,才有效用。 兩人分做一前一後,一名送屍匠在前打著布幡,以方術引導,另一人平端一碗清水走在最後,不管這一趟送多少死屍,那些死屍都走在隊伍中間,又送屍匠前後夾持而行。 兩名送屍匠一稱「執幡的」,一稱「捧水的」,在這一行中,捧水的是最重要的角色,走一段就要在水碗中加一道符咒,這道符是「焚符聚水醒魂咒」:開通天庭,使人長生,三魂七魄,回神返嬰,三魂居左,七魄在右,靜聽神命,也察不詳,行亦無人見,坐亦無人知,急急如律令!這道符務必要湘西的「辰州符」,換了別家道門的符咒,則完全不起作用。 隻要捧水的手中水碗不傾潑破裂,屍體就能不倒。在送屍過程中,死屍與活人無異,唯獨口不能言,其走路姿勢也與活人微異,完全跟著執幡的人行動,執幡人走死人就走,執幡的人停死人也停。這種送屍隊,在明代末年湘西地區實在是太常見了,湘諺有雲「三人住店,二人吃飯」,指的就是送屍人,意思是說三人中不能吃飯的那個是死人。 送屍隊快到死人故鄉的前一天,死者必託夢給家人,其家便立即將棺木斂服,整治齊備。屍體一到家,便會立在棺前,捧水的將水一潑,屍體會立即倒入棺中,這時候就需要趕緊給死者收斂下葬,否則其屍立變,顯出腐壞之形,如果已死了一個月了,立刻就會現出正常人死亡一個月後的腐爛程度。 實際上這一碗水的奇門異術,那都是早年間的勾當,到了幹隆年間便都已失傳,其失傳的原因大概就是太過保密,會這門秘術的人越來越少,最摸底的人也隻不過僅僅知道這麽個大概,而端水送屍的原理卻更是誰也說不出來了。 直到光緒時候,不少人為了謀求暴利,把黔地生產的鴉片販運進來,便打起了走屍送水的主意,借著民間對送屍的恐懼,利用其作為掩護,倒賣煙土軍火,他們利用送屍作掩護,同古時送屍的勾當大相逕庭,隻不過更加的故弄玄虛。當年羅老歪雖沒學會送屍秘術,卻利用趕屍匠的身份大肆販運黑貨,他就是以此發家,最後當上了橫行三湘的大軍閥,所以羅老歪對那醜陋的女屍才如此放心,因為他和陳瞎子心知肚明,這義莊裏的死屍,都灌了防腐藥製僵,根本不可能產生屍變。 攢積在此的死人,將來都是那些趕屍販子行私走貨的人皮口袋,不過那些人利用死人販運黑貨後,也會想辦法將屍體送歸故土埋葬,這卻不是什麽仁義道德,隻是若不如此,日後沒辦法再將「趕屍」做幌子唬人了,土人們不知送屍術的內幕,才會畏之如虎,而且送屍匠都是以此為業,自然是不肯輕易把底細告訴別人,所以更是顯得歪門邪道,神神秘秘。 花螞拐和紅姑娘等人,都聽得嘖嘖稱奇,別看羅老歪嘴歪眼斜舉止粗俗,又兼「吃喝嫖賭、殺人放火」沒有他不做的,可對這些民間秘術知道的如此詳細,確不愧是威懾一方的軍閥頭子,而且是卸嶺盜魁的拜把子兄弟,看來自是有他的過人之處。花螞拐趕緊挑著大拇指奉承道:「高明,實在是高明,羅帥原來也是道門中人出身,怪不得有如此奇才!」 羅老歪灌了兩口燒酒,顯得十分得意,可當著盜魁陳瞎子的麵,卻實不好過分炫耀,自嘲道:「他娘了個diǎo的,什麽奇才歪才,老子學趕屍的時候太過年幼,師傅身上十成的本領沒學會一成,時常都是不懂裝懂,聽俺副官說,最近南方出了位做學問的先生,寫得好文章,他說這世上原本沒有懂,但裝懂的人多了,也就慢慢有了懂。那先生說的果是有理,將來本司令要請他過來敘談敘談,給俺老羅再他奶奶的多長點裝懂的學問。」說完撇開歪嘴搖頭笑了笑,把那一壺燒酒喝了個涓滴無存。第七章 咬耳 陳瞎子也陪羅老歪喝了許多燒酒,一整天來穿山過嶺,本就疲憊了,不覺酒意上湧,可心下清楚這義莊裏似有古怪,越想越不對勁,如何敢輕易就寢。正要囑咐啞巴崑崙摩勒小心戒備,但一瞥眼之間,忽見地上竟然有一串濕漉漉的腳印。群盜進屋之後才開始暴雨瓢潑,其間又不曾有人出去半步,所以每個人的鞋底都是幹的。 念及此處,陳瞎子急忙抬眼看了一看房門,兀自好端端地被門栓從裏麵頂了,根本沒有開啟過的跡象,但在無人發覺的情況下,這串水漬未幹的腳印是從何而來?他耳音極好,此時也不聲張,細聽周遭響動,猛一抬頭,隻見昏暗的油燈光影裏,一個全身白衣的老媼正伏在房樑上向下窺視。 屋內泥水未幹的腳印,顯得雜亂無章,而且模糊難辨,看不出行蹤去向,唯見足印細小,頗似舊時婦女裹的小腳。正疑惑間聽到房粱上悉娑有聲,陳瞎子忙抬頭向上觀看,隻見粱上果是個白色的身影,油燈光線恍惚,一瞥之際,竟像是個全身白縞的老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