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念她,但從來不敢寫信告訴她,怕姐姐見笑,怕姐姐說她老套。


    台青說:「想來,獨生兒真是怪寂寞的。」


    「我們一共有六姐妹呢。」


    「但是沒有親兄弟姐妹。」


    「退一步想,求得到其次已經蠻好了。」


    她們握緊四隻手。


    沈太太剛好進來,看到這個情形,心中大樂。


    她說:「新聞周刊有篇報導,值得一讀。」


    尹白問:「是關於北京物價飛漲那一段吧。」


    台青連忙說:「我想看。」


    尹白脫口說:「你們也有亞洲版呀。」


    兩位沈先生都訂閱大量雜誌;時事、偵探、武俠、婦女、電影……鼓勵孩子們有讀無類,總而言之,開卷有益,故此尹白與台青至少擁有一個共同興趣:看書,日子有功,說話不乏題材。


    台青報告說:「雞蛋肉食都要配給,菜蔬比起年頭貴一倍,肥皂衣著與香菸都供不應求。」


    尹白不表示意見。


    台青放下雜誌:「今晚父親請生意上朋友吃飯,我要列席。」


    尹白說:「我叫爸爸送你回去。」


    那一天,紀敦木再也沒有找過尹白。


    父母在閑談:「……真是德政。」


    沈太太笑:「這次我們家的盛舉,直追紅樓夢裏省親一事。」


    「你做元妃?」


    「我才不要做那些苦命女人,地位尊貴又怎麽樣呢。」


    「這不是違心之論吧。」


    結婚已經廿五周年,還能演出調笑令,夫復何求。


    當初,兩人也經過無數試探考驗吧,也曾經一度,有人覺得辛苦考慮退出。


    終於克服一切難關結合,還要懂得珍惜,又肯努力維繫,才有今天。


    尹白知道父母永遠是家庭第一,自身第二,值不值得,見仁見智。


    越來越少人做得到,至少她與紀君,都不是這樣的人。


    尹白不止外形時髦這麽簡單,工作了一年,她已經有一點節蓄,與父親合股投資,在加拿大溫哥華西邊買了一層小公寓,已付百分之三十首期,對上十二個月當地房產價直線上升,票麵上尹白已賺了一筆。


    她有她的打算,即使結婚,也純為追求精神寄託,斷不圖以經濟上有任何倚賴,紀君知道她,也十分敬服她,所以才重視她。第三章第二天尹白收拾好簡單的行李。上衣都是棉質吸汗質料,尹白有種感覺,看上去她會比沈描紅還似內地姑娘。她帶的全是短中長褲子,白襪球鞋。


    台青的行李亦十分合理,內衣褲特多,她特別帶了兩條花俏的束腰裙,有必要時借給尹白穿。


    尹白一直有意無意間等小紀的電話。


    等等不來,就瞄一瞄手錶,看小紀能支持多久。


    年輕貌美就是這個好,玩得起,玩得從容,不計輸贏。


    台青說:「他們的行李一定超重。」


    他們指她父母以及叔嬸。


    尹白補一句:「人人這樣,飛機不能起飛。」


    她倆偷偷去磅大人的行李。


    本來不怎麽好笑的事,一有台青相伴,也能樂半天。


    終於抵達飛機場,大人急急辦手續,尹白與台青卻大喝咖啡。


    話說到一半,台青推尹白一下,尹白抬起頭來,看到紀敦木站在那裏對著她笑。


    她示意他坐,故意問:「送人?」心卻踏實了。


    小紀卻反問:「送誰?」


    尹白一怔。


    小紀說:「我也是去渡假。」他把手提行李給尹白看。


    尹白立刻沉著應付,「嗬,那可真巧,去哪一個城市逛?」


    「港龍七0三班機往上海。」小紀的聲音極之溫柔。


    尹白總算明白了,臉上漸漸恢復血色,還不忘加一句:「台青,那好象與我們是同一班飛機同一個目的地。」


    台青隻是笑。


    尹白又說:「噯,二伯伯在那邊向我們招手呢。」


    便向那邊走去。


    沈先生一見紀敦木,薑是老的辣,便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人釘人,釘得這麽緊,看樣子尹白與此人有進一步的可能,身為父親,如沒有容人之量,將來不好見麵,沈先生隻得與小紀頷首。


    台青正好奇地看著他們眉來眼去,卻被母親叫了過去,輕輕囑咐:「別多管閑事,別亂講話。」


    上了飛機,台青發覺紀先生就坐在後兩排,一直朝她們張望,台青原本想把座位讓出來,想起母親剛剛說過的話,真不敢多管閑事。


    中途小紀走過來遞糖果,先給台青,再給尹白。


    又有一疊彩色雜誌,也交她們消閑。


    台青津津有味逐篇閱讀,對各類醜化譁眾誇張奇突的報導深表詫異,視為奇趣,剛想問尹白是否真有其事,一抬頭看見姐姐正呆呆地望著天邊雲層發呆。


    尹白有心事。


    微褐色皮膚一直是華南人特徵,長在尹白身上,襯出亞熱帶風情,描紫色眼線,配淺色口紅,特別好看。台青一直覺得皮膚白皙反而難以打扮,濃妝會給人一種嬌異的感覺,素臉又嫌憔悴,她羨慕尹白。


    尹白永遠在動,偶然靜下來,又是另外一副麵孔。


    她在想什麽呢。


    一個什麽都擁有女孩子。


    父母在前座,男友在後座,為何臉上還有那麽落寞的表情?


    連尹白自己都覺得不對,連忙拿出一副撲克牌,教台青玩一種新遊戲。


    飛機在虹橋機場降落。


    台青有點緊張,她在海峽彼岸長大,聽過太多的傳說與報導,對這片大陸感情複雜,她一直認為一下飛機就會看到一片血紅旗海,但是沒有,飛機場跟其他東南亞城市並無差異。


    尹白態度輕鬆得多,她喜歡旅行,跑慣碼頭,到處悠然,且能一眼關七,把十來件行李照顧得妥妥貼貼。


    台青叫聲慚愧,高下立分了,許多事都還得向姐姐學習。


    這時候,兩位沈先生已經說不出話來,表情十分迷茫,象是不相信終於來到故鄉,將見故人。


    兩兄弟不住地拿手帕擦汗,已不記得數行李及照顧妻女。


    由尹白及台青推著行李過關。


    過程相當順利,又有紀敦木在一旁相幫。


    台青輕輕說:「比想像中好得多。」


    大人再三同她說過,看到新鮮的事,千萬不能置評,但是台青處身異常的環境下,情緒不受控製。


    尹白回答:「我知道有人在英國希德路機場被製服人員歐打,也聽說過加拿大溫哥華海關動輒叫遊客進小房間搜身。」


    台青明白她的意思,點點頭。


    親戚聚集在門口。


    尹白一眼就看到沈描紅。


    那張小照,那張小照對描紅太不公平,拍不出她秀麗的十分之一!


    這時沈先生一個箭步上前,還沒有相認,眼淚忽然汩汩淌下,連他自己都吃一驚,用手一擦,見真是淚水,他訝異了,索性盡情讓它流遍麵龐。


    沈老二看見老三哭了,更加激動。


    他們的太太見丈夫哭,也跟著抽噎。


    尹白與台青站在一邊發呆,她們一直以為父親是擎天石柱,天塌下來尚不動於色,誰都沒見他們淌眼抹淚,可見是尚未遇到傷心事。


    大伯伯倒是非常鎮靜,伸出兩條手臂,一左一右搭住老二老三的肩膀,一直往前走。


    婦孺們不知他們要走到什麽地方去,隻得用力扶推著行李跟在後麵。


    尹白的視線一直沒脫離過沈描紅。


    此刻描紅把雙手插在褲袋中,目光涼涼的,打量尹白與台青。


    台青膽怯,無論如何不肯率先與描紅打招呼。


    尹白隻得做中間人,唉,誰叫她是大姐。


    她笑一笑,作一個港式手勢,「我是你的姐姐沈尹白,這是你妹妹沈台青。」


    沈描紅眯一眯眼睛,活潑的笑了,露出雪白小顆編貝,別人倒還禁得起,一直跟在尹白身後的紀敦木先生卻覺得一陣暈眩。


    老天老天,他心裏邊嘀咕,這沈家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天底下的菁華,都叫她們吸收去了不成。


    奇怪,他想,忘了自身也有一半中國血統,東方女孩子裏可醜得離奇:五短身裁、平扁麵孔,一臉疙瘩,要不就是美人胚子,十全十美,竟毫無中間路線可走。


    此乃紀先生畢生鑽研東方妙齡女性之絕學,得此結論,非同小可。


    前麵停著一輛九座位麵包車,他們連人帶行李全體登車。


    尹白問描紅:「令堂呢?」


    描紅看著紀敦木,一臉詫異,寫滿了閣下你是誰?


    明明是個外國人,褐色頭髮,咖啡色眼珠子,怎麽會是同道人?


    一邊回答:「母親在祖父母家等我們,現在就去。」


    南京路上新建築地盤林立,都是高樓大廈,夾雜在舊房子之中,一看就知是建設中城市。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七姐妹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亦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亦舒並收藏七姐妹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