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上掛了許多攀藤植物,顯然有數十年歷史,紫色的不知名花朵在晨露中鮮艷欲滴。


    這時候下起微雨來,我口中盡嗬白氣,印象中這亞熱帶城市從來未曾這麽寒冷過。


    我還穿著昨夜的衣服。


    我決定到附近的士多去打個電話把他叫醒。


    剛站起來,聽見文思叫我,「韻娜?」完全不相信,他見到的確是我。


    我抬起頭,見他站在露台上,立刻心花怒放。


    我向他揮手,他揉眼睛。


    我大聲嚷:「說呀!說『羅密歐,為什麽你是羅密歐?』」


    他說:「我馬上下來。」


    我也奔上樓梯,兩人在梯角撞個滿懷,但我們沒有擁抱,隻是笑彎了腰。


    「上來上來,我那裏暖和得很。」


    我抱著雙手上去,奇怪,一坐在他家,心也不再忐忑,馬上覺得疲倦,足可睡二十四小時。


    我看看身上,實在不像樣,都快發臭了。真該洗好澡才來,嗚呼。


    文思問我:「你這樣癡心跑來看我,是不是愛的表示?」


    「我來看你,是因為我悶得慌。左文思,為什麽任何話自你嘴中說出來,就變得這樣肉酸呢?」


    他咧嘴笑。


    我也傻笑。


    大概這樣也是戀愛。


    他給我看小冊子,我的照片美得似公主,小楊的攝影機比整容術還厲害,經他技術的美化,我恍惚回復當年神采。


    「你的衣服才上照呢。」我說。


    「那簡直不在話下。」文思說到他的事業是絕不謙虛的。


    「你在哪一家大學學的設計?」我隨口問。


    「大學?我可沒有念過大學,隻有半工讀地在工專夜校念過紡織科,」他不悅,「拉嘉菲聖羅蘭姬斯亞米索尼是大學生嗎?」


    為了刺激他的自負,我造作地深深吸進口氣,「什麽,不是大學生?隻恐怕家母不肯讓我嫁你。」說得煞有介事。


    文思一怔,隨即笑。


    過一會兒他問:「你肯嫁我嗎?什麽時候?」


    我又後悔把話說造次了。連忙躲進他浴間好好洗把熱水臉,好若無其事地出來。


    時間過得似特別快,嘻嘻哈哈一個中午過去,黃昏來臨,我累得幾次憩熟,腦袋搖來擺去,結果由文思把我送回去。


    星期一,我變了一個新人,穿全套雲之裳設計,麵孔上略加化妝,又用母親的皮包,雖然還足踏球鞋,到底非同凡響。


    同事看到我推門進去,投來的目光猶如看到一個陌生女人,半晌才驚叫:「韻娜!」


    小老闆出來看熱鬧,也說:「韻娜!」上上下下打量,「錯不了,還會愁沒衣服穿?好傢夥。」


    頭三天總會是多難為情,過一陣大家就會習以為常。


    下班跑到名店區,恍如隔世,多少年沒來了。


    我蹲在鞋店挑鞋,立刻有時髦的太太問:「小姐,請問你這套衣服在什麽地方買的?」


    我客氣地答:「不是買的,是左文思為我設計的。」


    「嗯?隻有一件?」立刻投來艷羨的目光。


    「大概是。」我微笑。


    「叫他設計件獨一無二的衣裳,要什麽代價?」她興致勃勃地說。


    我忍不住淘氣,一本正經,左右環顧一下,壓低聲音說:「要陪他睡覺。」


    那位年輕太太聽得麵無人色,張大了嘴。


    我猶如笑著同售貨員說:「要這幾雙。」


    直到我提著新鞋出門,她還如雷殛般坐在那裏不動,大抵在鄭重考慮是否值得為一件衣服失貞,她恐怕在想:在這個爭妍鬥麗,風頭至上的社會裏,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對於與祝太太同類的純潔中年少婦,特別有反感。許是妒忌她們生活過得太舒適正常。


    回到家,司機老莫在平台上一見我便拍手奔過來,「好了好了,小姐,你總算回來了,老爺病發,太太已把他送到醫院去了,快跟我來。」


    我聽這話渾身涼颼颼,輕飄飄,身不由己地上了車。第五章母親在醫院大堂團團轉。


    我與她會合,大家一句話都沒有說,便上樓去。


    父親已脫離危險,虛弱地躺在病床上,臉色灰敗。


    醫生輕輕說:「這一次運氣好,下一次就很難說。」


    父親輾轉,呼母親,要喝水。


    母親眼淚滾下。


    父親飲水後又要找韻娜。我鼻子發酸,連忙過去。


    「韻娜,」他輕輕問:「你幾時同文思結婚?我總得看到你同他結婚。」這始終是他心頭一塊大石。


    我應該決定,「我們下個月結婚。」


    「啊,」他放心了。


    醫生說:「明天再來看他,讓他多休息。」


    母親說:「韻娜,你回家去吧,老莫與我在這裏可以了。」


    我點點頭。


    我隻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把自己推銷出去。


    真是苦笑連連。


    我把鞋盒子堆在一角,呆了一晚,怎麽同左文思開口?


    如果父親沒有見過文思,還可以在街上胡亂拉一個男人來假訂婚,現在連這樣的破橋段都過不了關。


    菲籍女傭正對牢電話說,洋涇浜英語:「她不舒服,不聽電話。老爺在醫院,太太去陪他……一定要叫小姐來?」她看著我。


    我問:「誰?」


    「你的男朋友。」她說,「他說他立刻來。」


    我接過話筒,「餵?」


    「文思。」


    「啊你。」我聲音放緩。


    「我立刻來。」


    「好。」我們之間已經不必多說無謂的話。


    我用手緊緊捂住麵孔,文思抵達時過來拉開我的手。


    我嘆口氣,「世界沉淪而無能力救亡,是否應笑著下地獄?」


    他說:「哪兒有這麽嚴重,他很快會恢復健康,他心愛的女兒在他身邊,好過任何強心針,快別喪著麵孔。」


    「我們現在做什麽?」


    「出去散步,來。」我們一直走,他握著我的手,我把我們兩個人的手都放在同一隻大衣口袋中,經過酒館,進去喝一杯啤酒,有他在身邊,心情好得多。他一直撫摸我腕上的疤痕,這疤痕仍然凸起來,粉紫紅色,像一種厚嘴唇女人的大嘴般,很醜陋。


    文思輕輕說:「整容師可以把它磨平。」


    我微笑,覺得沒這種必要。「往後再說吧。」


    「現在完全痊癒了?」他仍不放心,「按下去不痛?」


    我白他一眼,他訕訕地笑。


    到此為止,我仍然不知如何向他提出訂婚之事,也許我應該到卡地亞去買一隻小而精緻的指環,帶著香檳上他家去,向他跪下求婚。


    我嘴角露出笑意。


    「你在想什麽?」他好奇地問。


    「我要回去了,免得媽媽找我。」我握一下他的手。


    母親當夜讓我辭工,因家裏需要我。


    我同姬娜說:「我本來是唯一超過二十六歲而仍然同父母住的人,也是唯一沒有職業的女人。」


    「別沮喪。」


    「做得好好的又要辭工,一輩子不用想有一份理想的職業,青春美已經一去不再,工作美又沒能培養起來,再過幾年,活脫脫是個阿巴桑。」


    姬娜笑,「有左文思在,你將會是城裏最美的阿巴桑。」


    「你沒心肝,我爹病在醫院,你還有勁說笑。」


    「醫生說他沒事了,他也決定正式退休,還擔什麽心。」


    「咱們家打七年前便開始走下坡,都是我不好。」


    「怎麽能算你的錯。」姬娜不以為然。


    「如果我不去惹滕海圻,」我忍不住說,「父親怎麽會跟他拆夥?畢生的積蓄就在那次投資身上,生意一結束,立刻衰敗下去,給滕乘亂取利。打那個時候,他就意興闌珊,當然隻為了我。」


    姬娜說:「別再自怨自艾,過去的事是過去的事。」


    我的仇恨忽然又燃燒起來,「我後悔沒有殺死他,我後悔沒有下死力!」我歇斯底裏地叫起來。


    姬娜忍不住給我一個耳光,她厲聲說:「夠了。」


    我掩住麵孔,頹然倒在床上,痛哭起來。


    「不要再內疚,給自己一個重生機會。」姬娜安慰我。


    我握緊拳頭,七年來時時刻刻要丟下的往事,又慢慢呈現在眼前,在雙親麵前,我再也沒有隱瞞。


    姬娜拉住我,「不要叫我害怕,韻娜,不要叫我害怕。」


    我蜷縮在被窩裏發呆。


    司機向小老闆說明辭職理由。


    他很訝異兼失望,還有點不高興。他懷疑我要結婚,隻不過不告訴他。


    我們商量很久,他決定給我為期三個月的無薪假期,我就那樣收拾包袱離開,神情非常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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