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左先生。」母親笑,「快出來招呼客人。」她轉頭走。


    我與姬娜麵麵相覷,真沒有想到左文思會神出鬼沒。


    我定下神來,掠掠頭髮,收拾起情緒,「來,」我跟姬娜說,「我們去歡迎左文思。」


    文思永遠彬彬有禮,一見到我們,立刻站起來,很熱烈地說:「美麗的姬娜也在?我早應當猜到,你們是表姐妹。」一邊騰出身邊的空位讓座。


    母親眉開眼笑地說:「左先生買了那麽多水果來,一個月都吃不完。」


    我與姬娜向母親指的方向看去,見玻璃幾上堆著梨子蘋果蜜瓜葡萄,真的,吃一個月都吃不掉。


    我心情再沉重都笑出來,「這是幹什麽?開士多?多來幾次,咱們吃用不愁。」


    文思也笑,到底是個有事業的人,私底下再靦腆,一見到人,還是落落大方,左看右看,都是個拿得出來的好青年,難怪母親要開心。


    姬娜很有交際手腕,立刻坐下與文思傾談,說及他廠裏的事,好叫母親聽著,有些分數。


    我便幫著菲傭開飯,幸而父親今日不在家,少兩隻眼睛盯住文思看。我真不知什麽地方來的勇氣邀請他來,又不知他哪兒來的勇氣,居然赴約,不過心裏卻有股滿足。


    趁母親不在意,我問他:「不是說沒心理準備?」


    他想一想說:「這次不來,恐怕以後就沒機會了。你已經先走一步,我不跟上來,太沒意思。」


    文思對拉雜成軍的菜式,讚不絕口。家裏很少這麽熱鬧,姬娜牌話盒子裏出來的資料又新鮮又好笑,鬧哄哄的,恐怕媽媽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氣氛。


    文思約八點多告辭,又是忙工作。


    母親候他一出門,坐下來便誇獎他,「真是斯文有禮,而且長得也好,還有自己事業,韻娜,有這樣好的朋友,如何不告訴我?」


    姬娜抿著嘴笑。


    我說:「不是以第一時間告訴你了嗎?」


    母親咕噥地說道:「姬娜也是,這等事也不向我通風報訊。」


    我警告她:「別太緊張,才是普通朋友。」


    母親像是故意不要聽見。「我隻有你一個女兒,當然全心全意在你身上,將來結了婚生孩子,我代你照顧。文思有沒有兄弟姐妹?他家長愛不愛小孩?依我看,有條件的話,多生幾個也不妨,節育節育,這一代的人都愛叫節育,其實孩子才好玩呢……」她興奮得團團轉。


    開頭我與姬娜都莞爾,後來覺得母親的快活中有太多淒涼的意味。


    大概是真的寂寞了,不然不會渴望抱外孫。還有一個可能,她大概也以為女兒這一生與正常家庭生活是無緣了,此刻忽然冒出一絲新希望來叫她看到,立即樂得手足無措。


    我黯然。


    姬娜伸長手臂打個哈欠,接著她也告辭。


    母親纏著我問東問西,我一概都推不知道。


    她說:「趕明兒我得到文思店裏去做件衣服。」


    「他店不做你那種尺碼。」我掃她的興。


    「胡說,我是他的什麽人?他現裁也得為我fèng一件。」


    我想像母親穿上「雲之裳」之模樣,我不禁疲倦地笑了。


    每日身體碰到床總奇怪怎麽會睡得著,結果還是墮入夢鄉。我聯想到有一日死神降臨,一定也使我疲倦不堪,身不由己地閉上眼睛,跟著他走。


    第二日中午我沒有外出,在辦公室內吃飯盒子,利用多餘的午餐時間來查看電話簿。


    這一區的小型工廠並不很多,我在找有關連的名稱:有兩間滕氏,一做五金,另一做紙業,打電話去試探過,老闆都不是滕海圻。


    莫非他對我撒謊?又似乎沒有必要。


    我必須要知道他的來龍去脈,我得保護自己,不能老站在暗地裏等他來擺布我。


    「我再查海字……海威、海樂、海美、海光、海耀,手都翻倦了,打到海東的時候,那邊的女秘書說:「哪一位找滕先生?」我一時沒料到會順利找到線索,呆了一呆。


    「喂,餵?」她追問,「哪一位找滕先生?」


    「哦,」我連忙說,「我們是宇宙文儀公司,現在特價八折。」


    「我們不打算置什麽。」她回絕。


    我立刻放棄:「我下次再打來。」


    黃頁上註明,海東做的是進口皮貨。


    皮貨,他做起皮貨行來。什麽貨色?箱子手袋?抑或是毛裘?


    曹老闆走過來見到我怔怔的,馬上表示關注,「韻娜,我已叫人立刻把左文思的設計做幾件來試穿——怎麽,你不舒服?要不要回去休息?」


    我回過神來,「正做明年報稅表呢,休息?」


    「可惡的稅局,人類的大敵。」他握緊拳頭。


    我問:「曹先生,你可聽說過海東皮業麽?就在這條街上,過去十個號碼。」


    「海東?海東?」小老闆專心思索,「有,廠主姓滕,這個姓不多有,所以我一直記得,」他得意洋洋,「他做很奇怪的行業,將整張皮糙進口,轉售店家,等於做布匹一樣,對我們這一行沒有影響。」


    「新開的廠?」我問。


    「有五六年了,」小老闆疑心,「怎麽,拉你跳槽?」


    「不,有個朋友想到那裏去做,叫我替她打聽打聽,我想你消息一向靈通,或許知道這位東主。」


    「滕某?」小老闆沉吟,「他本來並不是做這行的,他一向做建築生意。不過人是活絡的,聰明的老闆自然都對夥計好,不妨替他做一年半載,吸收經驗。」


    我點點頭。


    「不過,你這位朋友若是女孩子,就得勸她當心。」曹先生神秘兮兮的。


    我抬抬頭。


    「這位滕先生,可風流得很呢。」曹先生探身過來,靜靜地說。


    我強自鎮靜,「你也不過是聽說而已。」


    「什麽!秘聞周刊上都寫過他的故事。」


    「秘聞周刊的記者也要吃飯,沒法度,生活是大前提,隻好到處搜資料來寫,未必是真。」我笑得很勉強。


    「後來聽說他要告人,」小老闆說,「終於不了了之。」


    「那是你的推想。」我說,「好了,我要開工了。」


    「韻娜,我想同左文思吃頓飯。」他終於納入正題。


    「他不喜交際應酬。」我代文思推卻。


    「什麽?你已經可以做他的發言人?」他很羨慕。


    我默認。


    「那麽,韻娜,我想送他一份禮物,」他又說:「你猜送什麽好?」


    「千萬不要金筆金表,」我說,「曹先生,不必馬上回報,也許他遲些會寄帳單給你呢。」


    曹先生握住自己的頸項,「他會開多少設計費?」


    我搖搖頭。這個八麵玲瓏有趣的上海人。


    忙到下班,肚子餓,我這個人,最大的毛病是愛吃街邊檔口的食物,下得樓來一見粟米球,就買一個咬下去,匆匆忙忙,像個饑民。


    「王小姐。」


    我四周圍看看,不是叫我,又低頭咬粟米。


    「王小姐。」


    我再次抬頭,發覺一輛黑色大車停在行人道邊,被熱氣騰騰的攤子遮去一邊,一個女人正推開車門,向我招手。


    我微微蹲下一點看,不由得一陣高興,是左淑東。


    我用手帕抹抹嘴,走過去,「你好。」


    此刻已經知道她的身份。不但同情她,更加喜歡她。


    她仍然化妝鮮明,粉撲似剛離手。


    左淑東拍拍身邊的空位,我老實不客氣坐上去,簇新的車氈上馬上印下我的泥足。


    「小姐,我——」


    我按住她的手,「你是文思的姐姐,我都曉得。」


    「啊,你已經知道。」她怔怔的。


    「將來我同左思熟了,我會同你罵他,叫他對姐姐說話態度改一改。」我笑說。


    司機已把車子駛離工廠區。


    「沒想到他終於告訴你了。」左淑東低下頭。


    我不出聲,比起左淑東精緻的修飾,我簡直是個垃圾崗。但我沒有不安,各人有各人的風格,在紐約七年,養成這種自信。


    「本來我不應該主動找你,但我好不容易看到文思找到這麽好的朋友,怕你有什麽誤會而同他生疏,這就是我的罪過了,」她很緊張,「我把有關證明文件都帶出來了,我們確是親姐弟。」


    「我相信,」我訝異說,「不必看文件吧,你們倆有一模一樣的鼻子及嘴唇。」左淑東怎麽會有這樣怪的舉止?


    她似鬆出一口氣,沒一刻神經又再度繃緊,「請不要告訴文思,我見過你,答應我。」看樣子她怕極文思。


    「我答應你。」我說。


    她這才放下心來。


    「王小姐,你大概不明白我們之間的事吧。」


    我按手在她手上,她手是冰冷的,我溫和地說:「將來有機會的話,我一定會明白。」


    「我沒看錯,你真是個好女孩子。」她非常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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