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意說得有理,「宗旨要先擺定。」


    慧不悅,「我們又沒有叫你誨yin誨盜。」


    「那是另外一件事,創作不能聽令他人,創作的精萃要有自由。」


    「九流作家,祝你成功。」慧諷刺乃意。


    乃意不在乎,「好說好說。」


    她恭候美與慧離去之後,便坐下寫信給編輯,講明考試在即,一切要待六月以後再說,接著忍不住,略略透露一點少女寂寞情懷,才收住了筆。


    任太太推門進來說:「弟弟寫信來問你加緊溫習沒有。」


    乃意頓生誤會,小孩子得寸進尺,越俎代庖,還屬情有可原,這母親,一本正經幫他傳話,還借小弟來教訓長姐,簡真不明事理。


    當下她不聲不響,埋頭溫習。


    這樣一個能活潑磊落能說會道的女孩子,在家中卻不發一言,跡近孤僻,日後她更發現一宗奇事:與廣大讀者溝通絲毫不成問題,並且是一項成功的事業,但與家人,她卻始終未能做到最最簡單的溝通。第四章上天一向公平,沒有人可以得到全部。


    考試那陣子乃意沒睡好,又擔心成績不好,皮膚百病叢生,對著鏡子,她發現自己越來越像區維真。


    她把小區請來教功課,隻有在這樣生死關頭,小區有權有威,可以肆意發言。


    「這一科已來不及逐頁溫習,我給你五個題目,你背熟了碰碰運氣吧。」


    乃意百忙中不忘拖人落水:「淩岱宇也疏於溫習。」


    小區瞪她一眼,冷冷說:「人家怎麽同,人家冰雪聰明,過目不忘。」


    乃意低頭無語,真的,誰像她,不但其笨如驢,倔強如牛,且懶惰如豬。


    過一會兒她又咕噥:「石少南成績也不見得妙到哪裏去。」


    小區又說:「人家頭腦雖然簡單,至少四肢發達,打好網球,也可以拿外國名校的獎學金。」


    因為句句屬實,乃意更加傷心。


    晚上聽見母親同父親說:「當真各人修來各人福,眼看沒希望,上天卻遣差區維真來打救她,天天逼她背熟題目才走,都不知怎麽報答人家才好。」


    「她不是整天伏在書桌上嗎?」任先生問。


    「不是寫功課。」


    「寫什麽,情信?」有點擔心。


    「寫小說。」


    任先生大笑,「什麽,啊文曲星下凡到任家來了。」


    「人家女兒總與母親同心合意有商有量共同進退,乃意卻似有另外一個世界,在那裏她才暢所欲言,自由自在。」


    「你別多心,青春期的孩子多數難以了解。」


    乃意不去睬他們,仍然努力修改舊稿,勤寫新稿寄出。


    七月份有兩件大事發生。


    乃意收到她平生第一束花。


    幸虧那日父母均在外,她拆開小小精緻卡片,看到署名是甄佐森,賀的是「考試成績優異」。


    乃意訝異莫名,立刻與淩岱宇冰釋誤會,把這件事告訴她,岱宇一聽,慣例冷笑一聲,「可是紫色毋忘我襯滿天星,用一張淡黃色薄紗包裝得一派誠意款款模樣?」


    乃意愕然,「你怎麽知道?」


    岱宇在那一頭像是笑得打跌,「甄佐森總共隻那麽三道板斧,你不是第一個收他花束的人了,下星期,他會送毋忘我配百合花,再過一個禮拜,輪到毋忘我夾白玫瑰,告訴你吧,城裏時髦女早已給他一個綽號,叫毋忘我甄。」


    乃意噤聲。


    「快把花扔到垃圾桶,千萬別露聲色,幸虧你把這件事告訴我,甄佐森居然向女學生動腦筋,欺侮小女孩,豈有此理。」


    乃意見岱宇反應激烈,十分詫異,「他是你表哥。」


    「我知道,我若不是受害人之一,又有什麽資格批判他。」岱宇又冷笑。


    乃意不置信地問:「你也收過甄佐森的毋忘我?」


    「不然表嫂李滿智女士也不會那麽仇視我。」


    乃意替岱宇抱不平,「你又不是唯一收過毋忘我的人。」


    岱宇嘆口氣,「可是我最接近她,要出氣,當然找我,那些明星歌星實在遙不可及。」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我剛到甄府,他便有所表示。」岱宇嘆息。


    「嘩,一網打盡。」


    岱宇沒好氣,「你說話鄙俗,即使投稿成功,充其量不過做小報報尾巴作者。」


    乃意絲毫不介意,「你聽你這口氣多勢利。」


    「到底有無報館接納你的作品?」


    乃意想走捷徑,「甄家有無從事文化事業?」


    乃意到底不捨得把花扔到垃圾桶,花不語,花無罪,送花的人猥瑣也不表示花有錯。


    她讓它們留在瓶子裏,花成了幹花,她又把它們壓在日記本子內。


    日記本子裏全是小說大綱,什麽樣匪夷所思的故事都有:都會白領女子遇上某國王子,妙齡女郎遭天外來客飛行器重創後身懷異能,獨身女子如何掙紮成材……


    岱宇是乃意第一個讀者,對這些大綱十分齒冷,「可怕,無稽,誰要看?」她看淡。


    「我一定會找到知音。」


    「寫些男孩約會女孩的故事算了。」


    乃意笑,「當然少不了這些天經地義的小說元素。」


    就在那天,報館通知任乃意,已採納了少女日記,下個月開始刊登,並且希望她繼續努力。


    乃意鬆一口氣,總算踏出第一步。


    她想與一個人分享這件大事,拿起電話找淩岱宇,淩姑娘不在家,乃意發愣,不行,她等不及了,非要把這喜訊告訴朋友不可,她終於撥給區維真。


    「好消息好消息。」她這樣同那小子說。


    「啊,」小區很高興,「本校收你讀第六班了。」


    「小區,校園以外,還有世界。」


    「乃意,隻有班房才是樂土。」


    「見仁見智耳。」


    「你要說的是什麽?」


    已經掃了興,「沒有事。」


    「乃意我勸你回學校見一見校長,你成績不算太差,是個邊緣個案,求求情,預訂學位比較安全。」


    這麽早就得鑽營投機。


    「我陪你去。」


    那個下午炎熱無比,乃意站在校長室外一棵樹影底下遮陰,小區采一塊紫荊葉給她,「祝你聰明。」


    乃意抗議,「我已經聰明。」


    小區摸著鼻子笑了。


    他臉上皰皰已痊癒一半,但人仍然沒有長高。


    校役傳任乃意。


    一見校長慈祥麵孔,乃意便知有機會有希望。


    校長很難拒絕原校生,她看著這班孩子由兒童發育成為少年,他們的個性、背景、成績,她全了解,尤其是任乃意,圓鼓鼓麵孔此刻因天熱漲得通紅,一額汗,白襯衣貼身上,結結巴巴,不知如何開口求人才好,校長心腸軟,揮揮手,「乃意,明年要好好用功,別讓我失望。」


    乃意感動到極點,真正的好人,不用來人開口,能做到的,已經承擔,或許區維真講得對,除了校園,別處再找不到如此好人。


    眼睛紅紅自校長室出來,看到小區焦急地迎上來,她還沒開口,他已經說:「淩岱宇在那邊,似有急事,她聽任伯母說你在學校,便找了來。」


    乃意一看,見岱宇一身白衣坐在紫荊樹下,頭靠著樹幹,正在抽菸。


    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岱宇雙目紅腫。


    乃意蹲下問:「誰欺侮你?」


    岱宇不語,隔一會說:「你為我出氣?」


    「不妨講來聽聽,小區是正人君子,又同你家熟,三個臭皮匠,說不定湊成一個諸葛亮。」


    岱宇啐道:「你才臭呢。」


    乃意揚手叫小區過來,小區向岱宇投去同情的一眼,像是早知道其中奧妙原委,隻不過他對別人的事一向守口如瓶,永遠待當事人先發言。


    乃意說:「我們去吃紅豆刨冰,坐下從詳計議。」


    岱宇半晌不知如何開口,乃意想催她,老是被小區目光製止。


    岱宇終於開口,說的卻是:「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


    乃意一聽,幾乎把口中刨冰噴出來,這淩岱宇真情似上一世紀的人物,遇事不思對策,專門吟詩,有個鬼用。


    小區看乃意一眼,怪她冒失。


    岱宇抬起頭,「李滿智要帶著保育及倚梅到溫哥華去。」


    大家沉默,這分明是替這兩個人製造機會。


    乃意馬上說:「叫甄保育不要走。」


    區維真這時插嘴,「不行,名義上甄保育是替公司去接洽生意。」可見他很清楚這件事。


    啊,李滿智真厲害。


    「那麽,岱宇,你也跟著去。」


    岱宇幽幽說:「人家擺明嫌我礙事,我纏著人家有什麽意思。」


    小區還沒有開口,乃意已經豎起拇指說:「有誌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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