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車子往洪宅駛去。


    他聽瑉瑉說,她姨丈生意相當順利,先後已經搬三次家,最新的新居大得有點兒無邊無涯的樣子,喚僕人要撳鈴。


    那好人歡迎瑉瑉長住,稱瑉瑉為「我的守護安琪兒」,人在順境的時候當然特別慷慨。


    梁永-說:「洪先生對你很好。」


    瑉瑉笑道:「那當然,這姨丈幾乎是我親手挑的。」


    梁永案覺得這話有點兒怪怪的,但未予深究,酒會的時間快到,他要等瑉瑉換衣服。


    她隻花十分鍾便準備好,梁永-剛吃了一顆巧克力,打算翻閱最新雜誌,瑉瑉已經站在他麵前。


    她穿一襲簡單的白裙子,已經令小梁眼前一亮。


    他緊張起來,搭訕問:「這枚式樣古典的胸針是令堂給你的嗎?」


    瑉瑉搖搖頭,「她什麽都沒有留下來,連一張照片都沒有。」


    梁永-一怔,怎麽可能,說得突兀些,他要是今日去了,留下的書本簿籍都有十大籮筐,而他還是個年輕人。


    中年太大泰半已患上搜集狂,以他母親為例,香水一百瓶,鞋子五百雙,銀行保險箱五隻以上,衣櫥裏塞滿四季服裝,身外物多得匪夷所思,還不停地在增長中。


    瑉瑉說:「我們走吧。」


    禮堂人口用花鍾裝飾,清香撲鼻,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辦這樣漂亮的結婚酒會呢!瑉瑉取過一杯橘子汁便向穿白紗的新娘子走過去。


    瑉瑉站在女主角旁邊,靜靜看著她與親友握手,言笑。


    過半晌,新娘轉過頭來,看見有人充滿關懷地注視她,不由得笑意濃濃,伸出手來。


    忽然之間她認出了這個少女。


    「吳瑉瑉,是你!」瑉瑉很高興,踏前一步,「意長,你結婚了。」


    莫意長看著這不速之客,一時手足無措,終於她伸出手臂與她擁抱,「吳瑉瑉,你好嗎?」


    瑉瑉笑說:「原諒我無禮,不請自來。」


    「不,無禮的是我。」


    莫意長把瑉瑉拉到一角,「你長高了,漂亮了。」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


    「意長,別後無恙乎,我有三車的話要同你說。」


    有人叫:「意長,意長。」


    是一個麵貌端正的年輕人。


    瑉瑉直覺知道他便是新郎。


    她喜歡他那張開朗愉快的臉,他比邱進益更適合意長,瑉瑉由衷地祝賀她。


    意長問:「覺得他怎麽樣?」


    「好得不得了。」


    「婚後我們回澳洲去繼續學業。」


    「怎麽不見伯父伯母?」


    「他們離婚後各自又結婚了,不知道該怎麽出席。」


    瑉瑉也笑,「真沒想到中年人比我們更忙。」


    其實她還想問:邱進益呢?惠長呢?但這是人家大喜日子,怎麽開得出口。


    那邊又有人叫新娘子,意長非過去不可了,走之前用力握一握瑉瑉的手,瑉瑉看著她的背影,所有的新娘都似梔子花,她想。


    梁永-找到了瑉瑉,「我想介紹母親給你見麵。」


    瑉瑉抬起頭,「我要先走一步。」


    「我送你。」


    「不,我們明天見。」


    她急步走開,他想追上去,給他母親一把拉住,酒會人擠,三秒鍾已失卻瑉瑉影蹤。


    瑉瑉走到酒店大堂,鬆出一口氣。


    她挑了一張大沙發,窩下去,閉上雙眼。


    「吳瑉瑉。」


    她一怔。


    「你是吳瑉瑉,不是嗎?」


    她輕輕睜開眼睛,不知幾時,身邊已經多了一個人。


    她努力辨認他略帶憔悴的麵孔。


    終於瑉瑉輕輕說:「邱進益,你是邱進益。」


    他苦澀地點頭,「你仍然記得我。」


    「你也來參加婚禮。」


    「不,我並沒有接到帖子,但我知道你會來,我特地來等你。」


    瑉瑉一怔,如果他真想找她,一早可往華英女校。


    邱進益看著她說:「你長大了。」


    瑉瑉微笑,「你也是。」


    「分手之後,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他的神情頗為異樣,瑉瑉警惕地站起來。


    「我不停地想,你究竟是誰?到昨天,才恍然大悟。」


    瑉瑉後退一步。


    「你是莫老先生口中的阿修羅。」


    瑉瑉不動聲色看著他。


    這時候梁永-終於找了過來,「瑉瑉,你在這裏。」如釋重負。


    瑉瑉連忙握住他的手。


    邱進益看著她。輕輕再說一次:「阿秀娜,你長大了。」跟著他掉頭而去。


    梁永-問:「此人是誰?」


    瑉瑉沒有回答。


    「我不知道你有英文名字,他叫你什麽,阿秀娜?」


    瑉瑉搖搖頭。


    梁永案笑說:「那是一個美麗的名字。」


    「不,」瑉瑉說,「它並不美麗。」


    「我送你回家,」梁永-說,母親見不到你,頗為失望,還有,我不知道原來你認識新娘子。」


    瑉瑉再也沒有開口說話。


    當天晚上,她睡得很早。


    睡房外一陣擾攘,把她驚醒。


    她在床上坐起來,客廳中猶如舉行宴會,瑉瑉起碼聽見三四個不同的聲音。


    她拉開房門,走過走廊,看到父親與繼母正與她阿姨對峙。


    他們來幹什麽?


    隻聽得陳曉非正怒道:「不,我不會放你進去,她已經睡了。」


    穀家華沙啞著喉嚨說:「多年來你守護著她如祭師守護神靈,曉非,你完全知道她的事。」


    「我不應保護她嗎?實際她除出我們已無其他親人。」


    瑉瑉忍不住出聲,「你們是為我爭論?」


    幾個大人驟然間靜下來。


    吳豫生急急說:「好,她起來了,問她吧!」


    瑉瑉問:「問我什麽,找我又為什麽?」


    穀家華走過來,把瑉瑉拉到房中,掩上門。


    裝扮一向整齊的繼母今夜頭臉與衣飾都算淩亂,但更亂的是她的心神,她一把抓住瑉瑉說:「開始的時候我們還算是朋友——」哭泣起來。


    瑉瑉靜靜看著她。


    「開門,開門。」陳曉非拍瑉瑉的房門。


    瑉瑉去啟門,問阿姨:「隨便誰告訴我這是怎麽一回事好不好?」


    「嬰兒病了。」


    「沒有看醫生嗎?」瑉瑉問。


    「熱度不退,有嚴重脫水現象,情況很壞,她非常擔心。」


    「啊,」瑉瑉不是不同情她,「但是我能做什麽?」


    陳曉非籲出一口氣,「她認為你有醫治的力量。」


    瑉瑉一聽,呆在那裏。


    洪俊德進來,聲音比較冷靜,「瑉瑉,你繼母認為你有超人的力量,因不悅她所為,降罪於她,如果你願意原諒她,她的孩子便能康復。」


    瑉瑉跌坐在沙發裏,無言以對。


    真虧得老好姨丈清心直說,否則啞謎不曉得要打到幾時去。


    「家華,」陳曉非說,「你回去吧,嬰兒已經在接受最妥善的護理,別想太多了。」


    穀家華搶前握住瑉瑉的手,「請幫助我。」


    瑉瑉忍不住說:「你是一個受過教育有智慧的女子……」


    吳豫生進來扶出哭泣的妻子。


    瑉瑉抬頭徵詢忠告:「我應該怎麽做?」


    洪俊德說:「安慰她,叫她回去休息。」


    「我連嬰兒的名字都不知道,而她滿心以為我詛咒他,其他女孩子也會遭遇誤會,但甚少會被人當作女巫。」


    「我知道,我知道。」


    洪俊德說:「她不肯走,她要你原諒她。」


    陳曉非說:「這完全是她內疚之故,她把瑉瑉關在門外,現在藉故前來贖罪。」


    洪俊德說:「我實在累了,想休息,瑉瑉,讓我們合作演一幕劇把她打發掉好不好?」


    瑉瑉苦笑:「你說如何便如何。」


    「你可相信我?」


    「百分之一百。」


    「好,跟我出去,聽我的指示說話。」


    穀家華的臉充滿愁苦,瑉瑉為之動容,她忽然想起她母親麵孔,在她記憶中,亦一般可憐無助,瑉瑉心慈了。


    她蹲下來說:「回去吧,我弟弟一定會得痊癒。」


    「你應允?」


    「我當然應允。」


    她繼母的麵部肌肉漸漸放鬆,表情漸漸祥和。


    「回去睡一覺,等待好消息。」


    吳豫生向女兒投去沉默而感激的一眼,扶起妻子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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