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步?」薑姑娘苦笑,「隻希望沒有更大的亂子罷了。」


    我沒活可說。


    薑姑娘說:「你好好休息,除太太,她的錢花光了,自然會得冒出來。」


    「她以為我出賣她。」我說。


    薑姑娘詫異,「她不出賣人已經很好,憑什麽懷疑你對她不好?」


    我說:「這兩個月來變化很大,銀女不再是以前的銀女。」


    薑姑娘笑起來,「陳太太,你太天真,我認識王銀女有四年,她就是不折不扣的王銀女,再也不會變的,別內疚了,你需要休息,這兩個月來,你真同她糾纏得筋疲力盡。」


    老李說:「說得好。」


    薑姑娘笑,「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季康站起來,「我送你到碼頭。」


    薑姑娘說:「不用。」


    但季康還是陪她出去。


    我笑問老李,「他們兩個幾時混得這麽熟了?」


    老李的眼神很複雜,帶著憐惜、同情、詫異。


    「幹嗎?」我問。


    「你真的還是假的看不出來?」他質問我。


    「怎麽回事?」


    「季大夫同薑姑娘呀。」


    「他倆怎麽樣?」我瞪著。


    「無邁,無邁,你太天真可愛,你沒看出來?他倆已經不止一段時間了,在走蜜運哪。」


    我頭痛也忘了,發熱也不在乎了,坐直身子,「季康談戀愛?同薑姑娘?」


    「瞎了都嗅得出那股味道。」


    「不會的,他認識她才一個月,是我介紹的。」我驚惶失措。


    老李笑:「怎麽,戀愛要在認識十年後才可以發生?」


    「不會的!」我呆呆地。


    「怎麽不會,你這傻子。」


    我的心亂成一片,「不會的。」喃喃自語。


    「因為他是你不貳之臣?」老李問。


    我震動地看著他。


    一切瞞不過他這樣聰明的人。


    他嘆口氣,「人的感情,原是最靠不住的東西。」


    「但是季康——」我住了嘴。


    十年,整整十年,他沒有停止仰慕我,他說他永遠等待我。


    我茫然,十年。


    老李在一邊訕笑我呢。


    我猶自不明白,「他才認識她幾十天。」


    老李擺擺手,不欲再說下去。


    季康回來了。


    他笑吟吟地,「我有話對你說,無邁,你一定會替我高興。」


    我衝口而出:「你找到對象了。」


    「對!」他喜孜孜,「你不是一直要我成家立室嗎?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功夫,你覺得薑姑娘好不好?」


    「好」我忙點頭說:「很好,很配你,我很替你高興。」


    「謝謝你,無邁,真的要感謝你,是你替我們做媒呢。」他樂不可支。


    「做媒?」


    「是呀,上次你同她吃茶,給我碰到,你叫我送她回家,咱們就是這樣開始的,你都不知道我們有多少共同點。」


    我冷冷看著他。


    老李與薑姑娘都說得對,我太天真。


    看看季康,三個月前他對我的一門心思此刻完全放到薑姑娘的身上去了,這比幹坤大挪移神力還要驚人。


    「我們在短期內就宣布婚訊,無邁,你沒想到,連我自己都沒想到。」


    「恭喜。」


    「大概是九月份吧,你可別外遊嗬,一定要喝了這杯喜酒才走。」


    「是。」


    「噯,我有一個遠親也是住這島上,我想順便去探望他,你多多休息。」


    「再見,季康。」


    他熱烈地握我的手,大力搖撼兩下,便走了出去。


    我張大嘴巴,許久合不攏。


    李一雙眼睛說盡了他要說的諷嘲之言。


    我終於笑了。


    我應該替季康高興,他是應該有這樣的結局,我又不愛他,留他在身邊作甚,我不見得自私到這種地步。


    老李說:「從沒見過如此熱情澎湃的現代人,早生五十年,他就是那種麵色蒼白,一絡頭髮掛在額角的新派詩人,一天到晚吟『啊,可愛的白雲天,君愛讓我們比翼雙飛』。」


    我大笑起來,不小心嗆咳,我眼淚都帶出來。


    老李拍著我背脊。


    「老李,」我邊搖頭邊笑,「我愛上你的風趣。」


    他笑,「我也該走了,你躺一會兒便沒事。」第八章 一直被蒙在鼓裏沒有。


    我並沒有躺一會兒沒事。


    老李走之後,半夜我發覺自己不妥,不但混身燒起來,而且嘔吐大作。


    熬到第二天早上,朱媽陪我乘船出城進醫院。


    我要朱媽留意銀女的消息,我始終認為銀女會同我聯絡。


    到醫院嗅到熟悉的消毒藥水味,如同回到正真的家,手腕吊著鹽水,熱度迅速降低,我睡熟。


    睡了很久很久,做著奇異的夢。


    夢見有嬰兒躺我身旁,非常飢餓地哭泣,一旁擱著奶瓶,但我沒有力氣掙紮起來餵他。


    他就要餓死了,我受良心責備,但仍然沒有力氣,急得心亂如麻,但手腳不聽使喚。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


    為什麽沒人來搭救我們,為什麽沒有借力的人?


    我哭出來。


    「陳太太,陳太太,你做惡夢,醒醒。」


    一睜眼,是好心的護士。


    窗外嘩嘩下雨。自從那夜開始,這雨沒停過。


    嘴巴幹,想吃蜜水。


    這時就想到有丈夫的好處來,無論如何,倒下來的時候,小山也不好意思不問暖噓寒。


    他隻是好玩。


    而我是最最不懂得玩的一個女人。


    娶了我,他有他的痛苦吧。


    我難得病一次,他便在我身邊團團轉,呼奴喝婢,小題大做,因為平日什麽也用不著他。


    娶了我,他有他的委屈吧。


    朱媽過來給我喝水。


    「別想太多,太太你眼睛都窩進去了。」她說。


    「銀女有沒有同我們聯絡?」


    她搖搖頭。


    「這麽遠路,你不必天天來。」我說:「在家打點打點。」


    那日豆大的雨點撒下,夏天的單薄衣裳一濕便緊緊貼在身上,往下淌水。銀女走到什麽地去了?


    下午老李來探望我,我向他查根究底。


    「有沒有找過她母親那裏?有沒有去查一查『第一』?」


    老李說。「你瘦得不似人形,還掛著這些。」


    「似不似人形,誰關心?」我真不在乎。


    「我不知別人,我關心-」我笑起來。


    「如今進了醫院,如你的願,一套寬袍子可以從早穿到夜,自從我認識你至今,無邁你隻換過三套衣裳,黑白灰,遮前遮後,長袖高領。」


    我第一次碰見人家這樣批評我,怔住在那裏。


    「怎麽,你以為女醫生就有權不打扮?就沒人敢批評你?」老李笑。


    他越來越大膽,簡直似數十年的老朋友,世界上除出無憂之外,沒有人跟我說話敢這樣。


    「無邁,快自象牙塔裏走出來,眾人以為是你縱壞陳小山,其實是陳小山縱壞你,把你敬得神聖不可侵犯,高高住在神台上。下來吧,無邁,這些日子你也受夠了,嫦娥都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瞠目瞪住他。


    「每個人都不敢當你是普通人,隻有我覺得與你我們沒有什麽兩樣,無邁,你其實是一個很原始的女人,把麵具外殼都除下吧,做一個實實在在的人。」


    我垂下眼睛。


    「才三十多歲呢,」他說,「看我,四十出頭,照樣做老天真,幹七十二行以外的職業,混飯吃,渾渾噩噩,快活得很,無邁,做人太仔細是不行的,刨木創得太正就沒有木了,人清無徒,水清無魚。」


    難得糊塗。


    「無邁,培養一下自己的興趣,什麽不好幹呢?插花釣魚看文藝小說,穿衣服逛街打牌,咱們都是吃飯如廁的人了,少鑽牛角尖,仍是聰明人,有什麽不明白。」


    「老李。」我緊緊握住他的手。


    「無邁,我是大膽冒著得罪你的險才說這些話,因為看樣子我不說就沒人會說,這年頭誰真為誰好,都是隔岸觀火的好手,專等人家出醜作茶餘飯後的說話資料。」


    我眼圈都紅了,拚命點頭。


    「在手術室裏,你是國手,在生活上,你是幼兒園生。」


    「老李。」


    「這件事洗濕了頭,不得不收科,同你把銀女找出來,你就要開始新生。」


    「本來就是。」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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