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靜一靜。」


    「我沒有不讓你靜,」她說:「你何必把自己孤立起來。」


    我不想再爭辯。


    「為什麽冷落季康?」


    我苦笑,「讓我靜一靜,無憂。」


    她掩住嘴,「對不起。


    我回到小山的寫字樓去清理東西。


    司徒律師陪著我。


    我與他商量細則:「老先生有無意思收回這個公司?」


    「他那裏有這個精神。」


    「那麽我要清盤出售了。」


    司徒嘆口氣,「也沒什麽可惜,多年來也沒賺過錢,不過是陳小山一個幌子。」


    「聽說好幾次過年發不出薪水,都是老先生墊付的。」


    司徒看我一眼,「你都知道,無邁。」


    我苦笑,「我是全知道。他同我作戲,我回報以演技。有幾次有事找他,十一點半人還沒到公司,下午三點半已經下班,同他捉迷藏似的。」


    「無邁,你怎麽不說說他。」


    我說:「我知道遲早有人要責我以大義,沒想到是你,司徒。教不嚴,妻之惰!你也不想想,他肯聽我說?你道真的人會變,月會圓?」


    司徒不好意思。


    我說:「我的公婆倒是明白人。」


    司徒說:「你們兩個人的關係也很微妙。」


    「哪一對夫妻的關係不微妙?」我反問。


    小山的辦公桌沒有一個抽屜是上鎖的,他沒有秘密,我花了一個上午就把雜物全部清理掉。


    女秘書同我說:「有一位王小姐,找了陳先生許多次。」


    「你有沒有告訴她,陳先生過身已經有兩個月?」


    「有,她不相信。」


    我籲出口氣,「不信也由得她,公司也就要結束。」


    我與司徒離開寫字樓。


    司徒說:「無邁,我們都希望你可以開始新生活。」


    「謝謝你,司徒。」


    我與他握手道別。


    「無邁,」他忽然說:「如今真的沒有你這樣的賢妻了。」


    我愕然,奇怪他怎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無邁,隨時與我聯絡。」


    我點點頭,登車而去。


    第二天我回老宅子去看著工人拆水晶燈。


    這兩盞燈足有一公尺直徑,累累墜墜,走過時常碰到頭頂,但小山喜歡,偏偏要掛在這麽矮的天花板上,當年蜜月旅行時在威尼斯以老價錢買回來的。


    他是一個天真而衝動的人,到一處地方便得買紀念品,穿過的衣裳從不丟掉。


    我就是他其中一件體麵的舊衣裳。


    一次把他的舊皮大衣扔掉,他鐵青著臉跳得八丈高,拚老命責備我。罵我一點感情也沒有,那件大衣是當年他穿了在宿舍門口等我的,下雨颳風都靠它。


    我根本不記得有那麽回事,他起碼有三十件類似的大衣。第三章 銀女懷孕找上門我用手掩著臉,門鈴響,我抬起頭。


    難道還有管理費之類尚未付清?我去開門。


    門一打開,我看見一張美麗的麵孔,它屬於一個年輕的女孩,五官美帶一種朦朧,緊繃的肌膚發出瑩光,身材健壯,長而直的黑髮垂在肩上,粗布褲,時髦的鬆身襯衫。


    她麵孔上沒有一絲歡容,開門見山地說:「我找陳小山先生。」


    我溫和地問:「你是哪一位?」


    「我找陳先生。」


    因為她出奇的美貌,如畫中人一般的姣好,我靜靜地說:「陳小山已經過身了。」


    她的聲音提高:「我兩個月前才見過他。」


    「他去世有七個多星期了,我是他的妻子,小姐貴姓?」我好脾氣地問她。


    她張大了嘴,如五雷轟頂般,「他——死了?」


    這麽直接了當,我怔住,傻傻地看住她,這又是什麽人?這麽關心陳小山的死活?


    她氣急敗壞問我:「你是他妻子?我能不能進來?」


    「請進。」我打開大門。


    屋子裏連椅子都沒有。


    「有什麽事?我能幫你嗎?」


    「我的確認識陳先生,」她自口袋裏取出張卡片,遞給我,「這是他給我的。」


    我接過看一眼,的確是小山的卡片。


    她焦急的用舌頭粘一粘嘴唇,「陳太太,我在第一夜總會做事,他認得我。」


    第一夜總會,我暗自嘆口氣。陳小山陳小山,這個女孩頂多隻有十八歲,你搞什麽鬼。


    「我需要錢!」她衝口而出。


    我看著這個足可以做我女兒的少女,不由得生出無限同情。這麽美,這麽原始,這麽無知,靠著天生的本錢以為可以抓到錢,然而這是不夠的。崔露露也需要錢,但是她不會這樣狂叫出來。


    我並沒訕笑她,或是露出不屑。她實在太年輕無知。


    「錢?」我問。


    「是的,陳小山先生說,我可以來找他。」她急急地說:「我多次打電話到公司去,都推說他這個人不在了,最後我找上門去,他們才把這個地址給我。」


    如果不是今天拆吊燈,這間屋子早已人去樓空。


    我想一想,記起來,「你是王小姐?」


    「是,我姓王。」


    我同她說:「王小姐,陳先生已經過世,他生前的應諾,我不能代他履行,希望你明白。」


    「三千塊,隻要三千塊。」她追上來,「陳太太,你一定有的。」


    我不由得生起氣來,「我為什麽要給你錢?」


    她呆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你走吧,別在這裏煩我。」我說。


    她很倔強,脹紅麵孔,站了一會兒,終於轉身離去。


    我席地坐下,抽一支香菸。


    搬家是對的,否則不知有多少這樣的花樣要待我解決。


    陳小山,你恁地可惡!


    我懊惱得出血,若果他尚在人間的話,這一次真是忍無可忍,怎麽會去搭上可以做他女兒的女青年,還上門來勒取現金。


    「太太,燈已拆好裝妥箱子。」工人說。


    「好,你們帶回去寄出吧。」


    他們抬著箱子落樓,我尾隨鎖門。


    人去樓空。


    我轉身剛欲離去,忽然有人叫我:「陳太太。」


    我嚇一跳,一看,還是那個女孩子。


    「你還不走!」我有點厭惡。


    她並沒有崩潰下來,年紀雖年輕,但經驗是豐富的,她知道怎樣使人心軟。


    我是其中之一個。


    「隻要三千塊,陳太太,這筆款子算得什麽?你買一件襯衫也要三千塊,而且我會還給你,我有這個能力,我在『第一』一個晚上就賺過三千塊。」


    「你這樣有辦法,一定借得到,何必問我?」


    「財務公司不相信我,高利貸集團不敢惹。」


    我看著她,「你回第一夜總會好了。」


    她憤怒地將寬襯衫拉向後,讓我看,「這樣子我怎麽回去做?我能做的話還用癟三似地向你借三千元去動手術?這孩子便是陳小山,你丈夫的!」


    我目定口呆地退後三步,靠在牆壁上,如五雷轟頂。


    她的小腹隆然,任何人一眼看上去都會知道她已經有了身孕。


    我連忙掏出鎖匙,再開了門,「進來。」我說。


    她隨我進去,一臉的怨恨。


    她額角上細細的寒毛還沒有退掉,眉梢眼角全是稚氣,這麽小的江湖女。


    我緊張地吞一口唾沫,「孩子是陳小山的?」我問。


    「你管是誰的,反正我走投無路,才找上你這裏來,誰知道他已經死了?


    誰會知道三千塊錢都沒處借?算了,我別處想辦法去。」她的神情象一隻被激怒的野貓。


    我急說:「不!我有錢,」我虛弱地說:「我有錢。」


    她看著我。


    我再問一次,「孩子真是陳小山的?」


    她點點頭。


    「有什麽證明?」我顫抖著問。


    「你可以去問我的媽媽,我跟陳小山好了很久。」


    「你的媽媽為什麽不借錢給你?」我的聲音更縹緲,我一直靠著牆壁站。


    「我跟她嘔氣,她才不會借給我,她罵我是賤貨。」


    「沒有其他可以幫助你的人?你的父母兄弟姐妹親戚?沒有朋友?」


    「問那麽多幹什麽?一有我就來還你,反正已經來到,我不想再走第二家,免得人家說我梅吉莉連三千塊都弄不到!」


    我倒一杯水,喝一口,遞給她。


    她仰頭就喝得杯子見底。真幹脆,完全豁出去的樣子。


    「你吃過飯沒有?」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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