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親低聲問我:「要不要催一催小山?」


    我靜靜地說:「他不在家裏。」


    我公公馬上一麵孔的歉意,我隻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吩咐上菜。


    一桌人吃得心不在焉,不過有無憂在這裏,氣氛還算融洽。


    多年來,我也習慣陳小山的這種德性。


    我悵惆地想: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要浪子回頭豈是容易的事。今夜在家見麵,我該說些什麽?還是象以前那樣,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好了。


    陳老太忍不住說:「小山也太離譜了。」


    「也許有要緊的事,絆住腳。」我說。


    「他有什麽要緊的事!」陳老太生氣,「我不會放過他。」


    不放過他,他也就是那個樣子。


    清蒸龍蝦上來,我與無憂碰杯,吃了很多。


    習慣了,有沒有陳小山在身邊,一樣吃得下睡得著,最近連感慨也沒有了。


    一定是崔露露不讓他來吧。跟了他也三年了,是有這個資格。一個女人能有多少三年,她不能一輩子見到我,都轉過身子來避。經過今天那一役,恐怕不止我一個人要向小山攤牌。


    一頓飯直到散席,小山都沒有出現。


    我說:「他是不會來的了,我們走吧,入夜有點涼意。」


    看看時間,晚上十點正。


    兩位老人家麵麵相覷。


    我不忍再說下去,吩咐司機送他們回府。


    無憂說:「真掃興,陳小山太不象活,我們沒麵子等閑事,他父母可在這裏。」


    我說:「他很愛他的父母,總共得他這個孩子,這不象他。」


    「崔露露的魅力是沒法擋。」無憂笑。


    「她是個美麗的女人,妖姬型,為愛而生。」我把頭枕在駕駛盤上。


    「無邁,你太沒出息。」


    「稱讚別人不等於抹煞自己,」我悠悠然,「這點自信我還是有的。」


    「回家吧、讓我們好好談談,咱們姐妹的時間不多了。」


    「陳小山起碼到兩點多回來,我們有的是時間。」


    「今夜是攤牌的好機會。」


    「嗯,讓我想想如何應對。」第二章 突如其來的意外停好車子上樓,才掏出鎖匙開門,女傭已經應聲前來。


    「太太!」她神色慌張,「你回來就好了。」


    我問:「什麽事?」


    「派出所有人在這裏等。」


    我抬眼,兩個警察迎上來。


    我第一個感覺是:小山醉酒與人爭風,現扣留在警局,叫我去保他出來。


    這種事不是沒有發生過,我在心中嘆口氣,陪個笑臉,走過去。


    「陳小山是你丈夫?」


    「是。」


    「陳小山下午七時半在青山路遇車禍喪生,請你跟我們回去辦手續。」


    我側側頭,張大了嘴,「什麽?」


    另一個警察說:「陳太太,請跟我們來認屍。」


    我轉過臉去,無助的看住無憂,象是希望她同我說,這不是真的。


    無憂臉色蒼白,問警察:「陳小山……死了?」


    警察並沒有不耐煩,「是的。」


    無憂問:「——你們,不會搞錯吧。」


    警察說:「絕對不會,身份證與地址都是在死者身上找到的,請兩位跟我們來。」


    我的胸口中了一記悶拳,痛得忍不住要彎下腰來,但我機械地跟無憂說:


    「我跟他們去看看清楚。」


    「不,我同你去。」


    我們隨著警察上警車。


    我如騰雲駕霧似地跟他們走進醫院,經過無數長廊,來到一間陰暗可怖的房間,推門進去,看到長桌上躺著白布遮蓋的屍體。


    醫務人員將白布略略掀起一點。


    是小山。


    一點不錯,真是他。


    還穿著今午的西裝,白色薄麻布,是那種易皺的料子,現在染上一顆紫醬色的血漬。


    我呆呆地看著他半邊麵孔,很平靜的合著雙眼,不象有什麽痛苦。


    我伸手觸及他的頭髮。


    醫務人員問:「是不是他?」


    「是。」我麻木地答。


    無憂在我身後狂叫起來,繼而痛哭。


    「出去辦手續吧。」醫務人員說。


    我還是跟著警察走。


    「肇事是什麽時間?」我問道。


    「晚上七點半,車子與一輛貨車迎頭而撞。」


    我怔一怔,隨而問:「車上有沒有乘客?」


    「他就是乘客。」


    「司機是誰?」我抬起眼睛。


    警察說:「是一名女子,兩人都需要消防人員鋸開車門才抬出來。」


    「女的呢?」


    「情況欠佳。」


    我問:「在這同一間醫院裏?」


    「是。」


    我簽了字。


    無憂顫聲地問我:「怎麽辦?我們還要通知他父母。」


    「我現在就去。」


    「我陪你。」


    「不用了,無憂,你回酒店好好地休息,我事畢來找你。」


    「無邁,我陪你去,我覺得你需要人陪。」


    「不,我一個人去。」我堅持,「你請回。」


    「無邁,你哭呀,你不要壓抑自己——」


    我揚手,叫住一部街車。


    「無憂,回酒店等我消息。」


    我坐進車子,吩咐司機開往落陽道。


    司機是一個年輕人,車上播放著卡式錄音帶,那首歌是夜來香:「我愛那晚風清涼——」歌女的聲音輕快而甜蜜,車窗外的晚鳳撲上我的麵孔,我整個人如在夢中。


    我累得說不出話來,把頭靠在椅背上,閉上雙目。


    小山的臉是那麽平靜。


    七點半。他讓她開著那輛保時捷,那麽快的車,那麽放蕩的感情。


    如此的浪費,一條精壯的生命,從此他離我而去,再也沒有紛爭,再也沒有長遠的等待。


    我用手掩著麵孔。


    「小姐,到了。」司機說。


    我掏出鈔票付車資,蹣跚地上樓按鈴。


    老人……可憐的老人……唯一的兒子,白頭人送黑頭人……叫我怎麽開口。


    女傭來開門,「少奶奶。」充滿了驚奇。


    老太太迎出來,「這麽晚,是誰?無邁?」她過來握住我的手。


    我呆呆地看著她。


    「無邁,」她嘆口氣,「我隻有這個兒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替你出氣,他一回來我馬上教訓他,你權且忍著他,當給我麵子,無邁——」


    「媽。」我打斷她。


    「老頭子,老頭子!」老太太揚聲,「快出來呀,無邁來了,讓小山氣得什麽似的。」


    陳老先生披著晨褸出來,「怎麽小山還沒有回來?」聲音裏充滿歉意。


    「爸爸、媽媽,小山汽車出事,當場喪生,我剛去醫院認屍回來。」


    陳老先生一隻手剛穿進褸的袖子裏,僵在那裏,雙眼如銅鈴似瞪著我。


    我頹然坐下來,這是我一生中最難捱的時刻。


    陳老太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無邁,你說說清楚,」她氣急敗壞,「你——」


    她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我與老女傭去扶起她,陳老先生卻象泥雕木塑一般。


    我低下頭,吩咐女傭去喚醫生。


    陳老先生回他的書房,鎖實了門。


    等醫生來到,替老太太注射完畢,她擁抱著我痛哭的時候,天已蒙蒙亮。


    我沉默地拍著老太太的背脊,瞪著天空。


    一種奇異的紫灰色,襯著山腳的蛋白。


    我心出奇的寧靜,大學時小山把我帶出去玩,常常瘋到天一亮,猛地抬頭一瞧,天就是這種顏色。


    老太太哭訴:「……我們沒有做傷陰德的事……隻得他一個兒子,他雖好玩,人並不壞……」


    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會這樣結束。


    老先生自書房開門出來。


    「無邁。」他叫我。


    他忽然衰老了,憔悴的臉刻滿皺紋,白髮蓬鬆,用手扶著椅背支撐體重。


    「無邁——」


    「爸爸。」我過去扶住他。


    他低聲說:「司徒律師去過了。」


    「是。」我呆木地說。


    「車裏還有一個女人。」


    我不答。


    「無邁,小山對不起你……」


    「爸爸,那是他的女秘書,好幾十歲的人了。」我說下去,「他們大概自公司出來,把她放下,就要趕來赴約,誰知就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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