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上學,凡是天氣好,我們不上學,出來尋外快,即使是巴黎,也還得填飽肚子再說。」他的手已在紙上畫了起來。


    「我是遊客。」我說。


    「一眼看就知道,傻雞似的。」他笑說。


    我真為之氣結。


    「你喜歡巴黎?」他問我。


    「嗯,我沒錢乘車了,隻好走上聖心堂去。」我說:「斜坡很吃力。」


    「你隻一個人?」


    「是。」


    「哪裏來?」


    「倫敦。」


    「在倫敦念書?」


    「是。」我簡單的說。


    我在倫敦念法律。我念法律是因為虛榮。到底這年頭誰都要吃飯,而且要吃得漂漂亮亮。我喜歡畫,是,但是畫沒有標準,畫隨時可以欣賞,畫隨手可以作出來。但大律師出庭可不是胡亂使得的。我沒有蔑視藝術的意思。可是藝術到底太有標準了,完全是個人的主觀。


    他是一個美術學生吧,一看就看得出來。


    此刻我是羨慕他的。我們在陰暗的書院裏啃法律,一個案子又一個案子,天天下雨,樹上、石階,遲早連大衣上都會長出青苔來,在太陽下的蒙馬特擺攤子畫畫,多麽逍遙自在,風流快活。


    我喜歡畫,可是喜歡管喜歡,我還沒有意思為藝術犧牲本人的前途,我不能為了快活幾年,將來回家孵豆芽,然後埋怨香港是個文化沙漠,不不,我是個庸俗的人,我讀我痛恨的法律,年年升級以後,再到巴黎來覓我的理想與清高。


    此刻我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法律科學生。我穿爛褲子薄襯衫,破糙鞋,身上發著臭,肚子咕咕的叫,餓得要命。


    他說:「畫好了。」他把圖釘取掉,把畫交給我看。


    我接過了那張速寫。很漂亮的一張鉛筆畫,技巧很好,但沒有新意,可是六十個法郎,不能太苛求了,那畫中人發呆的樣子,跟我是很神似的。


    我說:「我沒有錢。」


    「我知道。」他開始收拾他的攤子。


    「你不做生意了?」


    「不了。」他說:「今天早上畫了兩張,賺夠了,咱們下山去走走,難得碰上一個會說國語的中國人。」


    我看著他,這就是藝術家風度吧?賺夠了,就懂得不賺。誰做他的老婆,就夠倒黴的,交了房租,就不去賺奶粉錢。這種人隻可遠觀。


    可是我懷疑他是有來頭的。他穿著雪白的一條牛仔褲,熨得有紋有路,雖然膝蓋處髒了一點,可是能夠肯定他是今天才穿出來的,他的一雙短靴子也款式可愛,簇簇新,他是一個很登樣的「藝術家」。


    「你的肚子在叫,要到什麽地方去吃飯?我請你。」


    我想說美心。


    「美心?」他仍然笑,雪白的牙齒,光亮的眼睛。


    我白了他一眼。


    他抱著他的工具,便跟我走下山去,一路上他跟人打招呼。巴黎是一個美麗的地方,萬裏無雲,在山路上可以看到下麵的景色。


    「要不要到我的公寓去?」他問:「你放心,我是規矩人。」


    我在心中打了一個算盤,我現在是三年級,還有幾年好畢業了,我的性命很值錢,犯不著冒險到一個陌生男人的公寓去。我偷偷看他一眼,然而若不去,他一定說我扭扭捏捏,不夠大方。所以我不響。


    「你今天有什麽特別的節目沒有?」他問。


    「沒有。」我說。


    「看樣子你算是有資格的遊客,我請你吃午飯,我會做很好的西班牙奄列,你要不要來?」


    「好吧,先讓我看看你住的公寓在哪裏。」


    「不會在福克大道,是在聖米雪兒。」他說。


    我的媽。


    「咱們搭地下火車?」


    「這種天氣,搭地下火車多可惜?走路回家吧。」


    「要走上一小時呢。」我抗議。


    「你這個遊客,彷佛不大起勁似的。」他取笑我。


    「我是個遊客,不是步行客。」我說。


    「我請你搭計程車如何?」他問。


    「太浪費了。」我說。


    「喂,小姐,你到底想怎麽樣?」


    「走路。」


    我們開步走。


    在巴黎走路是很有趣的,從蒙馬特到聖米雪兒,我們走了三個鍾頭。途中喝了兩次咖啡,他買了一次棉花糖給我,吃得一塌糊塗,找一個噴泉洗臉,又吃冰淇淋,又在花園站著看了一場木偶戲,又買了一隻藍不汽球,後來摔了一跤,把汽球壓破了,又買了一隻紅的,又吃了一大隻麵包,他請我喝可口可樂,在小攤子上買了一條玻璃珠子。


    後來他催我走,拉著我,才捱到他的公寓,正門是一家書店,我們自後門上去,二樓,很潔淨,他放下了工具,累得說不出話來。我坐在地上,那身體慢慢往下滑,結果變成躺在地下。


    我第一句話是:「西班牙奄列呢?」


    他咬牙切齒的說:「當心我殺了你!這個教訓是:別在蒙馬特跟遊客勾搭。」


    我很滿意,他的確是個規矩人,我拉一拉紅汽球的長繩,汽球碰到天花板上,很開心的樣子。我也很開心。


    「你真餓了?」他問。


    「並不是,剛才吃了不少東西。」我說了老實話。


    「你住什麽酒店?」他又問。


    「不會是麗池,住一個小酒店,在羅浮宮旁邊。」


    「那還好,還近。」


    「你的公寓很漂亮。」我問:「在窗口看得見月鴿嗎?」


    他笑,並且搖頭,「你錯了,你的巴黎不是我的巴黎,你想像中的巴黎是不存在的。」


    「胡說,我是巴黎老遊客。」


    「可是你沒有真的住下來,是不是?」他看著我。


    「我喜歡巴黎。」我固執的說。


    他自櫥裏取出一瓶白酒,開了蓋子,再取出兩個杯子,都倒滿了。我取過來喝一口。


    「你要不要淋浴?」他問我:「這樓上有位法國小姐,她有一個淋浴的地方,你可以上樓去。」


    「你也是天天上去淋浴?」我好奇的問。


    「自然不,我到樓下房東那裏去。」他說。


    「那多不方便。」我同情的說。


    「小姐,我早說了,巴黎不是你想像中的巴黎。別多說了,她人很好,會把衣服借給你,我看你都發臭了,你下來,便有西班牙奄列吃。」


    我上樓去,敲門。那位小姐會說英文,可是長得不漂亮,人非常好,以為我是樓下住客的女朋友,我痛痛快快的洗了頭,洗了臉,刷了牙,洗了澡,煥然一新。


    樓上小姐借給我一件長袍穿,她說我的衣服已經放進洗衣機了,兩小時之後可以取到。我把我那寶貴的一百法郎暫寄她處,她笑了。


    巴黎此刻已是黃昏了,在我眼中,這是最美麗的城市。沒有熟人,沒有功課,沒有工作,無憂無慮的一個城市,這是我的逃避所。


    法國小姐是她樓下住客的同班同學,她房間裏堆滿了畫。為娛樂她自己的,為娛樂她教授的,為娛樂她的顧客的。她說:「教育不是為了謀生,教育是為了培養生命。」


    然而隔了一會兒,她聳聳肩,她說:「可惜我們都要吃飯。」


    我下樓去。


    他為我開門,他自己也洗幹淨了,換上另一條牛仔褲,一件非常漂亮的t恤,手中捧著一個碟,上麵是香噴噴的奄列。


    我更羨慕的說:「你們是會享受的巴黎人。」


    在吃飯的時候,我問他:「誰幫你洗熨衣服?」


    「房東太太。」


    「幸運的人。」我說。


    「你在倫敦,很多人看你,也一樣幸運。」


    「或許。」我說:「的確有人這麽說過。」


    他笑,「可不是,我看你,你比我好,你看我,我也比你好。幾時我也到倫敦來看你?」


    我說:「我把地址給你。」


    「你念什麽?」他終於問了。


    「法律。」


    「噢,失敬失敬。」他說:「真是難得。」


    「難得?我不否認。可是至少你們是快樂的。」我說。


    「任何科目,但凡要通過考試,都不快樂。」他說。


    我們一起笑了。


    「做藝術家好不好?」我問。


    「很不錯,將來回家,還是要在gg公司裏找一份工作的,你說好不好?」


    我搖搖頭,「你父親很有錢吧?」


    「他剛剛開著一家gg公司,你爸呢?」


    「他自己也是個律師。」我說。


    「那麽咱們就不必多說了。」他笑。


    我打量著他的公寓,一個房間,有一個洗手間,一個小廚房,房間內的家具很簡單,床是小小的,地板上鋪著一條手織的麻繩地毯,有幾隻陶瓷,床頭有一幅畫,是幅占姆士甸靠在機器腳踏車旁,嘴角吊一隻煙。


    「很好的畫,你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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