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珍不好意思,「我哪裏高攀得人家大國手。」


    我不以為意。


    風波過後我們一家五口過了約莫兩個月的太平盛世,什麽也沒有發生,我暗暗祈禱,希望好時光可以持續,但真是好景不長,一日早上起床,才在淋浴,就被小川的尖哭聲叫得我自洗澡房跳出來。


    他那大頭被夾在大門鐵閘的兩枝鐵條內,動彈不得。


    「我的天!」我頓足。


    阿珍手足無措。


    「別哭別哭,」我大聲安慰小川,「爸爸在這裏,爸爸是超人,別哭。」


    小川脖子漲得通紅,死命掙紮,想把頭拉出來。


    我說:「別動,小川,越動越緊。」


    前後左右都試過,小川胖頭還是緊緊軋著。


    我問阿珍,「要不要報警?」


    「前幾年,小力的頭套在痰盂內,也沒有報警,太太不知怎地一除就除下來了。」


    我按捺著性子,「可是現在太太不在,而且小川的耳朵已經夾得快要掉下來了。」


    「什麽事?」有人問。


    我抬頭,是陳醫生。


    整件意外一看即明,我也無瑕解釋。


    陳醫生說:「不怕,小川,我幫你。」


    小川顯然已經與她混得爛熟,見到她也就止了哭。


    她進我們浴間取出一瓶嬰兒油,緩緩倒在手中,擦在小川的耳朵、麵孔,甚至頭髮上,然後輕輕一推,小川的大頭就自鐵枝間滑了出來。


    饒是如此,小川已經軋得滿頭紅,並且受驚,一直抽噎。


    「謝謝。」我說。


    「不妨。」她說。


    阿珍抱著小川去洗澡。


    我說:「一個男人帶三個孩子,象玩雜技,疲於奔命。」


    她點點頭,「看得出來。」


    「請坐。」我說:「家裏亂得很。」


    她微笑。


    到這個時候我才發覺她是一個很標緻的女子,三十出頭模樣,五官端莊,有一股特別的氣質。如果不知道她是醫生,會誤會她是一個剛從外國回來的研究生。


    阿珍把小川洗幹淨抱出來,出乎我意料之外,小川竟撲進陳醫生的懷中去。


    陳醫生說:「尤先生,你上班去吧,時間不早了。」


    我苦笑:「幸虧自己做老闆,否則早就卷了鋪蓋。」


    「你忙你的去吧。」


    小川伏在她的胸前啜手指,可憐的孩子,耳朵夾得紅得發腫,一定痛得要命。


    「你呢?」我問:「難道你不用上班?」


    「今天我休息,我每星期休息一天。」


    「診所在哪裏?」


    「言之過早,我還在醫院裏做。」


    「陳醫生,先一陣子心情很壞,如果有狗咬呂洞賓式的行為,請你原諒我。」


    「事情早已過去了,我也不好,一直誤為你要替孩子們娶個他們不喜歡的後母,造成他們驚慌。」


    我嘆口氣:「誰肯做三個頑皮孩子的後母?大兒的算術不行,二兒的英文不好,小川到如今紅黃藍白黑不分。」


    「啊不,小川喜歡我穿白衣服。」她看看懷裏的小川。


    「勞駕你了,陳醫生。」我挽起公事包,又轉過頭來,「陳醫生,想請你吃頓飯。」


    她很慡快地說:「好呀,晚上我過來。」


    「不,家中永遠象逃難似的,我們出去找個清靜的地方。」


    她抱著小川,有點猶疑不決。


    我說:「我七點鍾來敲你的門。」


    小川在她的懷中,我放心。但隨即我叫自己別做夢,人家堂堂的醫生,幹嗎要犧牲時間來替別人帶孩子?好心腸是另外一件事,但……


    我連忙專心工作。


    下班帶了小川愛吃的糖果回家,出乎意料之外,陳醫生也在。


    她換過一套很明麗的西服,頭髮也換了個樣子,說不出的好看,我不知如何形容,總而言之,看上去,眼睛便一亮。


    「我們出去吃吧。」我徵詢她的同意。


    「珍姐說做了幾個好菜,」她歉意說:「而且我答應小明教他下棋。」


    「真是的,」我說:「一點自由都沒有,連帶累了你,陳醫生。」


    「哦不要緊,」她誠懇地笑,「我巴不得同孩子們一起,我是個孤兒,自幼寂寞,喜歡孩子。」


    我很高興,三年來第一次有種踏實的感覺,結交這樣一個朋友,也是種福氣。


    小明與陳醫生下棋的時候,我做旁觀,小川坐在我膝上,小力伏在我背上。


    我說:「這些猴子不攪花樣的時候真是可愛的。」


    陳醫生聞言抬起頭來,「他們也很快就要長大,象小明,過三五年就可以到外國去讀書。」


    「長大?」我從來沒有想過他們會這麽快長大成人,一切仿佛都有很遙遠,我象是要照顧他們一生的樣子,經陳醫生一說,忽然發覺出頭之日不遠,但又淒涼起來!他們一長大便會離開我,留下一個小老頭怪寂寞孤苦的。真的,我說些什麽好呢?心中百感交集。


    我跑到飯桌前去一看,隻見一桌佳肴,阿珍許久沒有做這樣的好菜了。


    三個兒子人人都爭著坐陳醫生隔壁,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


    妻沒有去世的時候,咱們一家人天天都是一幅幸福的圖畫。我低下頭,不勝依唏!


    吃完飯之後,陳醫生又逗留一會兒,才說第二天要給病人做手術,早退。


    她走了之後咱們一家子開家庭會議。


    阿珍不發表些議論是要憋得生瘡的,她說:「先生,要娶人,就娶陳醫生。」


    我白她一眼,「人家好好的,幹嗎要嫁我?」


    「咦,先生,你又不疤不麻,陳醫生為什麽不嫁你?」阿珍愕頭愕腦地說。


    「孩子們不是一聽見『後母』兩個字就嚇得吐白泡嗎?」


    小明有話說:「後母是爸爸找回來的女人,但陳醫生不是爸爸找回來的,陳醫生是我們自己找回來的。」


    「什麽?」我怔住了。


    小力也說:「所以陳醫生即使嫁爸爸,陳醫生也不是後母。」


    我大笑,孩子們天真得可愛。


    唉,越是這樣,越是不敢有什麽行差踏錯。


    我說:「有很多人,外表與內心是不一樣的。」


    陳珍搶著說:「當然,那些小女人是說一樣做一樣的,但不是陳醫生。」


    「陳醫生太高不可攀了,她對孩子們有意思,不表示對我也有意思,這裏頭有太大的分別。」


    阿珍被我說服,不出聲。


    小川抱住我問:「陳醫生什麽時候來我家住?我要做陳醫生的兒子。」


    我啼笑皆非。「你這個小胖頭。」


    小明也不滿,「你要追求她呀,自她來了我們家,我們冰箱就有無限量的冰淇淋供應。」


    「是嗎?她真的對你們那麽好?」


    阿珍說:「先生,你就看看有沒有希望吧。」


    我用手撐著頭想很久,決定請教女秘書。


    「追求女人,有什麽妙法?」我問。


    女秘書會心微笑,「送花、送糖果、送珠寶。」


    「別致一點的方法。」我抗議。


    「抱著吉他到沙灘去對牢她唱情歌。」


    「老土,你的男朋友怎麽追你?」


    「他?他要是有新噱頭,我早就嫁他了。」


    「送什麽花,買什麽糖?」


    「玫瑰花、時思糖果。」


    下班後我便領了聖旨去逛花店。玫瑰花?太露骨,我買了三打粉紅色的丁香花,加一大把滿天星,襯托起來煞地好看,又去買了盒兩磅裝的糖,量她吃三個月也吃不完。


    我捧著兩樣寶物上門去。


    陳醫生來開門時眼睛睜得老大。她模樣兒真不錯,越不錯我的機會越低。


    「幹什麽?」她笑著接過禮物。


    「謝謝你對我們一家的關心及幫助。」


    「太戲劇化了,應該的嘛。」她果然不是那種輕佻的小女子。


    我尷尬地笑。


    「不過我才要謝你,我沒有收花已經很久了。」她把臉埋進花堆內用力嗅。


    神情可愛得不象個醫生。


    我搭仙地問:「那麽他們送你什麽?我指的是病人。」


    「名貴鋼筆、開絲米外套之類,悶死人。」她笑,「我抽屜中起碼有三打以上的金筆座。」


    我也笑。


    她把花插進花瓶裏,打開糖盒子,吃一顆,邊說:「發胖就賴你。」有股平常沒有的嬌嗲。


    我馬上察覺了,氣氛有點緊張。


    怎麽攪的?現在什麽年代了,我還是鉗鉗蠍蠍的,人家十多歲的孩子都懂得勇往直前,說做就做,我怎麽如此嚕囌?


    陳醫生站起來,我會意,「你沒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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