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孩子叫小明、小力、小川,分別七歲、五歲、三歲。


    我最愛小川,牙牙學語,對爸爸從不懷疑,因為他娘去的時候他還小,不懂得批評比較,老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就甚為重要。


    小明最頑皮,長得高,一雙眼睛象妻,小力比他純,但也不是隻省油的燈,喜歡看電視,一邊看一邊問,把我攪得精疲力盡。


    啊,我那三個寶貝。


    如果沒有他們,我早就萎靡至死。


    三年後的今日,我們一家去妻墓前獻花後,阿珍有若幹意見發表。


    「先生,你這輩子就打算這麽過了?」她問。


    「不然怎麽樣?」


    「娶個人?」她試探。


    我苦笑,「小川還同我睡,我怎麽娶人?」


    「總要娶個人,先生,太太在天之靈也不希望你這麽孤苦,從早上六點做到晚上十二點,做完公事做私事,一點私人享受都沒有。」


    「你以為別的女人會為我照顧這三個孩子?想也不要想,我不會娶個後母來虐待他們。」


    阿珍拍胸口,「有我在,她也不敢。」


    「到時連你也打罵。」我白她一眼。


    小明馬上疑心,問:「爹爹,後母是什麽?」


    「後母就是收拾你們這班頑皮鬼的克星。」


    「打人嗎?」小明問。


    「不一定打,可是也不稱讚你們,冷冰冰的一副嘴臉,叫你們難受,時時加幾句諷刺的話,叫你們哭笑不得。」


    小明說:「聽上來好象跟李老師差不多,李老師也這麽對我們,不過李老師是男人。」


    小川在啜手指,他問:「後母,有糖嗎?」


    「有黑心。」我說。


    阿珍說:「這先生,真不打算娶還是怎麽的,無端端恐嚇孩子。」


    阿珍說得對,我是沒有打算再娶。


    後母的心是值得諒解的,帶孩子需要極大的愛與忍耐,除去親生父母之外,根本沒有第三者可以做得到,要求旁人負起這麽巨大的擔子與壓力,也是非常不公平的,所以我不急那麽做。


    小明又問:「如果我們不乖,你就娶後母,是不是這樣?」


    「對。」我說。


    阿珍既好氣又好笑。


    也不是沒有女人給我青睞的,但我沒有時間,有時光是陪孩子們去買鞋子已經花一整天,什麽其他應酬都得擱在一邊。


    有時間夜深起來替孩子蓋被子,我會想到妻,如果她在,一切都兩樣了,是我沒有福氣。


    星期六,下班趕回家,本來答應與孩子們去看電影,阿珍來應門說:「小力發燒。」


    他們老是輪流發燒,我早已習慣。


    當下並不在意,我說:「我帶小明小川出去,你陪小力在家。」


    等我們散場回家,阿珍那裏已經鬧翻天。原來小力的熱度暴升,開始說胡話。


    我也吃驚,抱起孩子,要趕到醫院去。


    阿珍說:「隔壁有位陳醫生,找他來瞧?」


    「也好,快去請,看他在不在。」


    小力的額頭滾燙,嘴巴喃喃地說:「媽媽來了,媽媽來看我們。」


    我心疼,眼淚忍不住滾下來,緊緊抱住他。


    小明問:「他怎麽了?」


    我說:「他沒有怎麽,快帶著小弟回房去,別讓細菌有機會感染你們。」


    小明在這種要緊關頭是很聽話的。


    我緊緊抱著小力。


    沒一會兒阿珍氣喘呼呼地趕回來,「醫生來了,醫生來了。」


    我放下一半心,抬頭一看,醫生是女人。


    她帶著簡單的醫藥箱,立刻替小力診治。


    小力還在胡言亂語,「不要後母,不要後母,後母不睬我們。」


    我深深後悔起來,一時戲語,就在孩子們心中留下這麽大的陰影,真不該亂說話。


    那女醫生頓時給我投來老大的白眼,那雙眼睛可是炯炯有神的。她診視完畢,說:「請跟我來拿藥,小孩沒大礙,服藥後好好照顧休息。」


    小明探頭探腦地張望,聽了這話,跟小川說:「他沒事。」


    女醫生去摸他們的頭。


    阿珍說:「醫生,真嚇死我們。」


    女醫生瞪我,「有時孩子們受了驚,也會無端發高燒,請特別加以護理,不要刺激他們。」


    小力還在嚷:「不要後母。」


    我尷尬得要死。


    送陳醫生過去的時候,順便取了藥回來。


    阿珍說:「是不是?有事沒事嚇唬孩子,你現在知道了吧?」


    我沒好氣,「叫天雷打死我吧,我已經夠累,死了可以休息,隨你們怎麽自生自滅。」


    阿珍這才住了嘴,我一直好脾氣,他們就一直壓上來,我事事以他們為重,他們就踩我,一家人尚且有那麽大的政治意味,做人不容易。


    這三年來我筋疲力盡,不少日子我接近崩潰時刻,就暗暗默禱,叫妻祝福我,給我力量。


    我當下嘆口氣,「阿珍,我想你們給我三天假期。」


    「先生,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阿珍瞪著我。


    「我想搬到酒店去住三天清靜一下。」


    「我一個人怎麽帶三個孩子?小川沒有你,晚上是不肯睡的。」


    我疲倦地說:「權當我死了吧。」


    「喂,先生!」


    我知道再下去,我一定會得倒下來,於是開了門,離開這個家。


    阿珍跟在後麵,「先生,先生。」


    我生氣地說:「我找後母娛樂去了,我是一個萬惡的父親!」


    小川立刻學著我說:「爸爸找後母,爸爸找後母。」


    阿珍連忙說:「別亂講,小川。」


    我暫時脫離這個家。


    我並沒有到酒店去度宿,當然不,我怎麽放心得下?


    我隻到附近的餐館去喝杯冰凍啤酒,冷靜一下頭腦,前後坐了近一小時,便決定打道回府。


    我再度回家的時候,哭聲震天,不是小力,他已安靜下來,吃了奶,天下太平的在房中睡,見小力由阿珍抱著,哭得牛奶都嘔了出來,見到我,撲過來叫我抱,我嘆氣問:「什麽事?」


    有人冷笑。


    我才發覺咱們家有外人,她是個年輕婦女,穿著時髦的衣飾,正在哄小明,小明正在抹眼淚。


    阿珍說:「先生,你回來就好了,我見他們兩個一起哭,隻好請陳醫生過來照顧,多雙眼睛打點。」


    我說:「怎麽打擾人家呢。」


    小川一邊哭一邊說:「爸爸找後母。」


    那陳醫生除下製服白袍,我一時間沒把她認出來,她站起來,「我是個外人,有許多話不應說。」


    我軟弱地看著她。


    「但是我相信這位未來的後母,一定是個對付孩子的好手,怎麽把孩子都嚇成這樣。」


    我睜大雙眼,莫明其妙。


    阿珍連忙說:「陳醫生,你誤會了,先生沒有打算再娶人,是不是,先生?」


    我也懶得回答,一徑進房替小川換去髒衣服,哄他睡覺。


    出來,看見小明也靠著陳醫生睡了。


    我捧著頭說:「阿珍,我怎麽挨到這班孩子二十一歲成年呢?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那陳醫生抬起頭來,「尤先生……」


    「謝謝你,」我說:「陳醫生,我相信你可以走了。」我一連吞下數顆止頭痛丸。


    陳醫生說:「尤先生,適才阿珍對我解釋過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再度揮手截斷她,「我並不稀罕世人的諒解。」


    她很沒趣,起身告辭。


    我跟阿珍說:「請你控製你自己,別對別人亂說話。」


    阿珍不敢回答,也許她覺得先生的脾氣是越來越壞了。


    過一兩天,三個兒子總算回復常態,我再也不敢在他們麵前提到後母兩個字。


    我仍然全心全意全力地對這個家庭,把所有的時間金錢精力都用在兒子身上。


    過不多久,阿珍叫我去度假。


    「什麽?度假?到什麽地方去度假?你一個人看三個孩子,可以嗎?」我訝異地問。


    她很委屈地說:「我隻好勉為其難。」


    我說:「我沒有想過度假,我已經忘記放假,再說,我一個人無論到啥地方去都沒味道。」


    妻去世後,我根本沒想過放假,上次盛怒中所說的話,不過是氣頭語。


    「陳醫生也說你應該放假。」


    「誰是陳醫生?」


    「隔壁的陳婉華醫生呀!先生。」


    「哦。」我也是到此刻才知道她的名字。


    「她對孩子們很好,時常拿了維他命過來,又提醒我說大弟的門牙有點不大好。」


    「你的朋友很多呀!阿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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