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惱人便是明天太陽還是照升上來,我還得鼓起勇氣去上班,麵對一切不如意與不景氣。


    老闆益發瞧我不順眼,我就算寫二十六個方塊字也還是錯,我連辭工的力氣都沒有,讓他開除我好了。


    現在外頭做事的人,都轟轟烈烈的,動輒拍桌子走人,象我這樣好脾氣忍完再忍的人,嚇呆了老闆,一時間他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打發我才好,待他冷靜下來,必然會得對我表白,屆時再辭職不遲。


    現在我的情緒一敗塗地,很難叫我主動去做什麽,先混一陣子再說。


    可是老天爺還嫌我太輕鬆。


    第二天母親就病了。


    把她送到醫院去的時候,我巴不得躺在擔架上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我也希望明天不必床,不必再應付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必再扮著笑臉設法升職,找對象……


    一切都太令人勞累。


    醫生同我說:「令堂體質很差。」


    她需要住院。


    我下班便來回地探護她。


    住院費用是一筆大數目,到這種地步我反而鎮靜下來,事情不可能更壞。母親要不好起來,要不病逝,老闆要不開除我,要不留著我,一切公開了也好。


    我一日拖一日,心上猶如一隻老鼠在緩緩齧咬,寢食難安。俗諺雲:失意事來,處處以忍。我痛苦地,默默低頭忍耐。


    氣候那麽惡劣,我連一個擋風的地方都沒有,吹得冰凍,一頭一腦都是灰沙。漸漸我連朋友都生分了,因為沒有什麽好說的,處處要強顏歡笑,越是處於劣境越要充著些,這個社會是鋤弱扶強的,路見不平,哪裏還找得到拔刀相助的人,不平?把它踩踩平。


    心中被父母親的病以及端木的無情折磨得麻木,對同事朋友的冷眼,便看不到那麽多。》


    公司裏連二接三有人請客飯,慶祝,興高采烈,唯恐錦衣夜行。不參加,益發顯得小氣,參加呢,坐那裏還得擺出一副合作之款,裝得太開心,人家會以為這個人沒點血性,怎麽攪的,也不懂得慚愧難受,裝得不樂呢,也不行,人家又想:沒才幹就得認命,幹嗎悶悶不樂?


    真是好有一比:豬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


    老闆的待遇也不同了,指著我說:「你!幫他聽電話,他在趕功夫!」就差沒把我的皮剝下來鋪在門口給眾人當鞋氈。


    天下有這麽勢利的人,世態炎閔可見一斑。


    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離職。


    現在走也不行,人會說我賭氣,我彷徨到了極點,麵孔上有種出奇的倔強以及不在乎。


    等母親的好了再說吧,現在連做求職信的心思都沒有。


    母親並沒有地轉。一個月後,我在心焦力瘁的情況下,看著她咽下最後一口氣。


    我沒有哭,眼淚早已幹涸。


    我向老闆告假的時候,眼睛並沒有看著他,我已學會不去看人的麵孔,他把屁股向著我,也沒有什麽分別。我低聲說「對不起」,然後把告假條子遞上去。


    我得到三天假期。


    家中少了父母親,顯得非常空寬,常常一個人坐在冰陰的客廳中,深覺生命多餘。


    最後一天,我趁著店鋪末打烊,跑去理一個髮,把油膩的發發剪掉,熨得巾在頭上,又買了十來套素色衣裳,正值減價,還揀了個便宜,又配了皮革手袋。


    再沒心思,也得從頭開始,活著的人要活下,從頭收拾舊山河。


    第二天一身全新的去上班,雖然沒有化妝,也覺得同事們對我略加注意,覺得對我頗有從頭估計的必要。


    我不是為他們,而是為自己,再不如意,也已經發泄夠,即使表露,也不必如喪考妣地永遠不飲不食。反正是要活下去的,不如把臭皮囊裝飾得美麗一點。


    一切最壞的已經過去。


    滑稽的是,母親在銀行的保險箱一打開,裏麵有四十多兩金子,時值十多萬。


    早曉得有這筆錢,我就辭職不幹,從頭來過。


    此刻做生不如做熟,反正老皮老肉,也不想看報找新工,數個月瞧瞧形勢再說。


    我不能沒有工作,即使現在白天勞累一天,晚上回到家,還是得很。


    竟沒有機會認識新朋友。


    公司裏來來去去是那一班牛鬼蛇神,我現在晚上又不出去,哪裏有伴。


    聽人說的士高裏風光非常好,十分鍾便可以交到異性「朋友」,搭著肩膊親親熱熱離開。


    我並不是受首先觀念束縛,而是深深認為這種男婦關係不但邋遢,基本上也解決不了寂寞愁悶。


    也許端木說得對,我心情太過沉重,神情太過拘謹,所以不受朋友歡迎。


    誰的心底沒有一兩件不如意的,誰的生活中沒有小挫折,也不必象我這麽成日價愁眉苦惱的。


    李太白那「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太過瀟灑,商業社會中不容許這樣的行為,我還是抬起頭來麵對現實的好。


    這般阿q精神一番,我覺得有種前所未有的勝利,麵孔上居然露出微笑。


    同事甲同我說:「你知道嗎?老闆要轉職。」


    「什麽?」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新聞。


    「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們未必做得長。」


    「不一定,新老闆是誰?我們這位又怎麽要走了?」


    「唉,你家在這半年發生這麽大的變化,也難怪你無暇兼顧其他的事,他說要走已經很久了。」


    「走到哪兒去?」


    「移民。」


    哦,原來如此。


    「新老闆幾時來?」


    「你不知道嗎?」乙說:「下個月十二日。」


    「這麽快?」丙問。


    「他帶著一男一女兩個親信過來。「乙又說。


    我心想,事情不可能更糟了。管誰過來都一樣,反正這一位老闆不肯原諒我,我再努力也不管用,說不定新老闆一上台,反而有個轉機。


    乙說:「你要振作點。」


    「我?」我問。


    丙說:「是呀,年紀大了總會去的,做兒女要節哀順變。」


    我說:「謝謝你們關注。」


    「情緒低落,會影響工作的。」


    「是。」我很溫和。


    過不到一會兒,新老闆帶著助手過來。那一男一女似金童玉女似的,和藹可親,辦事落力,看樣子是要整頓公司的風氣。


    同事甲跟我說;「董小姐已結了婚。」


    最近同事們比較肯跟我閑聊。


    「結了婚怎麽還稱小姐?」


    「現在流行這樣。」


    「哦。」我說。


    「蕭先生是單身。」


    我微笑,我也察覺了,每當他走過,自打字員到公關部主任,都立刻表示關注,紛紛打招呼、起立、借蔭頭與他攀談,小姐想高攀,太太們家裏許還有適齡的妹妹、侄女、表妹之類。


    而我。


    在這一年裏,我是灰了心,哪裏還有心思,任憑人花簇簇地宦去官來,我老是皮笑肉不笑地做正經事。


    不過趁著亂紛紛,我地位的危機似乎也已成為過去。


    在骨節眼上,不忍耐是不行的。


    蕭先生傳我進去問話,叫我說一說我那個部門的情況。


    我很警惕,為什麽單叫我?還是每個人都叫?我很中肯地解釋一下,他問到細節,我就不肯說了。


    他是一個很斯文的年輕人,看得出來自環境相當好的家庭,麵孔上有種未經風霜的朝氣,但性格又很謙厚,見我不肯多說,就不再問。


    象以前一樣,我並沒有趁此機會撐足了篷向上司獻殷勤。


    很久之前我已經發覺自己對人很冷淡,經過這事,更加孤拐,無法與同事融洽起來。


    我在下班的時候收拾好文件,準時走。


    其他的同事起碼還打算多留十分鍾,沒事做也在紙上畫烏龜,表示忙碌。


    蕭先生走過來,跟我說:「有一件事,你比較在行,我想請你一塊去走一次。」


    我很訝異,已經下班了,什麽事?


    「煩你今天超時工作。」


    「沒問題。」隻要是公事,便沒問題。


    女同事們投來艷羨的目光,即使是公事,也昌好的,能夠與蕭先生單獨出去,嘩!


    我挽起皮包與他出去。


    他駕車。蕭穿一套呢西裝,非常沉著的顏色與式樣,配條文靜的領帶,我坐在他身邊,有種和煦的感覺。


    我們到一家廠去看貨版,他覺得不錯,正是我熟悉的題目,我第一次在他麵前清晰表達我的意見。


    辦妥公事後他邀我晚飯,我肚子忽然餓起來,胃口恢復機能,說希望吃日本菜。


    我們坐下來,我也不理他,先叫一小瓶清酒。


    以前端木老說我沒女人味,總等不及男伴問冷噓暖,什麽事都親力親為,想想真慘,男人看得起我,把我當男人,所以我不能再降級當自己是女人。


    我很沉默。這是我一貫的作風。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散發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亦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亦舒並收藏散發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