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母女跳進我的車子,我把車子開往公路。


    寶寶在後座唱著兒歌,不一會兒就憩著。我替她蓋上毛巾。


    我說:「我開兩個鍾,你開兩個鍾,好不好?我怕悶得瞌睡。」


    「當然好,來的時候自己一個人開車,開得腰酸背痛。」她埋怨。


    「所以人們結婚了,因為可以分擔憂慮。」


    「是?你把婚姻想得太理想了。」我說:「一次失敗,終身裹足?」


    她「蚩」一聲笑出來,「難道還要結十次不成?」


    「有些人結七次。」


    「太無恥了。」


    「我會說:太天真了,但結婚跟無恥有什麽關係?」


    「有些男人是無恥之徒。」


    「好人總比壞人多。」


    「伍安真,你真是樂觀。」她慨嘆。


    「有沒有感染你。」


    「有。」


    「這就是樂觀者的可愛。」我沾沾自喜。


    「誠然。」甘羽笑道。


    「要不要學學我?」我問:「我可以設帳授徒,一星期三次,每次兩至三小時,課程是吃喝玩樂,保證一年內畢業,如何?」


    「伍安真,你真是天下最可愛的人!」她大笑。


    「一言為定?」


    「我求之不得。」


    這樣就好了,我可以名正言順地約會她,不怕她推。這些年來我也見過不少女孩子,對同性每個人都會很理智地評頭品足,但對異性,大家都講直覺,不可理喻。


    我對甘羽就是這樣。除了美貌,她還有其他的優點,例如坦白、天真、慡直。她也是個很堅強的女性,相信我,帶著寶寶這樣一個小女孩,不是容易的事。


    我不會我對她一見鍾情,但大有發展餘地。


    也許我會成為甘家最好的朋友,而不是其他身分,但這樣已經足夠。


    一切聽其自然。


    到舊金山的時候,我問甘羽要不要到我的小公寓去休息一下,她隻猶疑一刻,便答應下來。


    我自公路轉入市區,十五分鍾便轉入銀行區,寶寶醒來,我與她們母女在家好好地吃了頓豐富的下午茶。


    「太好了。」甘羽說:「沒想到這次旅行,得到一個好朋友。」她雙眼充滿激情。


    我捧著咖啡說:「人生根本充滿意外,壞的好的,我們都得接受下來。」


    寶寶這天很乖,小孩需要的是愛、注意力與耐性,寶寶得到這幾樣,自然喜不自禁。


    「不好再叫你開車到聖荷塞,太遠了。」甘羽說。


    「以後反正常常要來,不算什麽。」我說。


    她凝視我,「我……有孩子,又離了婚……」聲音很低。


    我聳聳肩,「這又怎麽樣?」


    「你家人……」


    「我父母一早就離了婚,我就是那個孩子。」我笑。


    她把寶寶擁在懷裏,溫柔地笑。


    「至少我們可以做好朋友,希望我的咄咄逼人沒嚇倒你。」


    「沒有。」


    我點點頭。我們三個人有前途。


    我有信心。散發若不是親身經歷,誰都不相信天底下會有這麽多不如意的事,一宗接著一宗,都在一起發生。


    先是父親病了,看了三個月的醫生,便壽終正寢,替父親辦完後事,我節蓄已經去得七七八八,母親傷心之餘,沒有心思再做家務,成日靠在床上流淚,我隻得雇個傭人來照顧她。


    正當要節哀順變的時候,發覺端木的興止詭秘,起了疑心,略加打聽,發覺原來他與一個打字員走得很近,所有的親友都知道了,獨獨把我一個人瞞在鼓裏。


    我便叫他出來談判。


    「要分手便分手,我是無所謂的,但是何必瞞著我,叫我丟這個臉。」


    他便幹脆的說:「玲,我們坦坦白白的說吧,我覺得你天一在愁眉苦臉,滿腹心事,我又不能幫你,看著你煩惱所以……」


    我苦澀地說:「我家裏發生了那樣的大事,你還想我恁地?」


    他說:「你一直是很沉重的一個人,開頭我被你的氣質、能力及智力所吸引,後來發覺心情變得同你一般結鬱……她,她不一樣,她很簡單……比較適合我。」


    我沉默,我們走了三年。


    「下了班之後很疲倦,想找一個人伴著看戲跳舞,嘻嘻哈哈……我是一個平凡的男人,要求很低……」


    我完全明白他吞吞吐吐想說些什麽。


    他也知道以我的脾氣來說,決不能容忍什麽第三者,他就是在等這麽一天。


    我和顏悅色地說:「不要緊,我們以後還是朋友,你跟她去好了,做你愛做的事。」


    他很感激,把手按在我手上。我連忙縮回手,有種髒膩的感覺,不知恁地,不願再與他有任何接觸。


    以前也接過吻擁抱過,我皺起眉頭,怎麽可能,同這樣一個人。女人的眼光很多時候差得連自己都不置信,隨便抓一個莫名其妙的人,隨便走起來,最後隨便結婚,或是隨便分手。


    多麽可怕。


    我為這件事羞愧。又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女孩子,認識端木那年已經二十四歲,剛剛大學畢業,這麽沒有眼光。


    我站起來,「一切結束了,再見。」


    「玲,」他還想說什麽。


    我反而要安慰她,「無所謂,別放在心上。」


    他非常安慰。


    就這樣子結束一段感情。


    真奇怪,有些女人一嫁便得順利如意,後來那數十年便專職結婚生子。我單是找這個配偶,怕得窮數十年之勤力,許不一定找得到。


    心情奇劣,仍然控製著。


    母親漸漸疑心,問我:「端木呢?他怎麽不來?」


    我說,「他出差到外國去了。」不想在這個時候解釋。


    「到哪一個國家呀。」


    「英國。」


    「怎麽沒聽他說起?」


    「我們家那麽多,他插孫下嘴。」


    媽媽說:「要釘緊他啊。」


    我最恨就是聽見這種話。釘,什麽叫釘?我沒有這個遺傳,沒有這個本事。忽然我發覺連媽媽都成了負累。父親過身後她就拿我來作替身,過分的關心,太多的意見,都形成一種壓力,我又沒法拋下她搬出去住,實在很痛心。


    下班回到家,還得應付她的問長問短,不能休息,心神俱累。


    如今我才知道有兄弟姐妹的好處,家庭中的責任,大家分擔。


    不是說我嫌媽媽,而是最近壓力實在太大,令我想找個窩孵下去,不再掙紮。


    每天仍然得上班。


    以前每隔一天便洗一次頭髮,現在一個星期也不想動手,頭髮膩了油了,便束起來。衣服拿一套出來便穿足三天,我的外型是大不如前了。


    同事們給我麵子,對我呆滯的能力及表情表示容忍,因為我鬢腳別著一朵白花。


    白花除下之後,他們的要求便跟著苛刻起來。


    我仍然沒有打扮自己,且染上了煙癖。


    老闆對我算過得去,但一下子冷,一下子熱,一張白板麵孔老是沒表情,大眼睛永遠在翻白眼,他同我說:「不要對同事板麵孔。」


    敢怒不敢言還不可以,非得掛個笑臉不可。


    實在笑不出來。晚上做夢,一時間看見自己端木結婚了,一時間又覺得是另外一個人,比端木更好的,他叫我一切不要擔心,他會照顧我,對我好。


    感動之餘,淚落一地,醒來的時候,枕頭還是濕的。


    就在這個時間,。升級的名單公布,人人有份,獨漏了我。


    我一雙手抖得象篩糠似的,如五雷轟頂,一口氣說怎麽都提不上來,卡住在胸腔裏,腿裏象塞了棉花,浸了醋,手足無措。


    同們興高采烈地談論偉大光明的前途,我哭不是,笑不是,不知如何應付,沒個去路,隻好埋頭苦寫,等於一張紙都寫滿了,猛然發覺是「明天不要起來就好了,明天不要再醒就好了」。


    我整個人象崩潰似的,挨到下班,躺床上,眼淚忙不迭地滾下來。


    媽媽過來說:「我都知道了。」


    我轉個身子,她知道什麽?


    她要是知道做人那麽辛苦,就不該生孩子。


    「端木是不好,不過你又不是七老八十,怕什麽?」


    「讓我靜一會兒好不好?」我哀求。


    「好不容易等你下班,有個說話的人,」她咕噥,「不了一整天,勸你一下,又好心沒好報。」


    我不去睬她。


    她仍然不放過我,「快快再找一個人,比他更好的,出口氣。」


    我不出聲,想起我聽來的一個故事,一個女人終於找到更好的人,隻是在十年之後!十年。爭不爭這口氣已經不重要,十年後!


    十年後一切無痕無恨,還有什麽氣,各走各的陽關道或是獨木橋,都與人無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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