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歲?太晚了,我們現在籌備起來也可以了吧?」


    我問:「結婚能要籌備多久?」


    「譚家樹,你膽敢顧左右而言他?」


    我笑,「我們慢慢再談這個問題。」


    「你怎麽。」她又急又委曲,「你要賴?」


    我吻了一吻她的手,「我賴全世界,也不敢賴你。」


    她破涕為笑,「為什麽?」


    「這叫我怎麽回答?」


    「我想知道。」


    「我們相愛嘛!」我隻好說。


    「你愛我嗎?我知道我愛你。」媚媚說。


    我分析給她聽,「愛也有很多種:溺愛、寵愛、敬愛、欣賞、崇拜……都是愛的一種,尚有迷戀、狂戀、苦戀、單戀……說也說不盡。」


    媚媚抬起了頭,「這樣,你對我是什麽?」


    「我想我是寵愛你的。」我承認。


    媚媚說:「譚家樹,忽然之間,我覺得自己很幸福很幸福。」


    「你根本是一個幸福的女子。」我說。


    說得一點也不錯,媚媚這樣的性格,是迎接快樂的最佳工具。


    星期日一早,我開車到謝珊的店裏去。


    鋪子已經開門了,有一對洋人夫婦正在那裏選家具,她正在與他們周旋呢,在透明的櫥窗中,看到謝珊穿著得體的衣飾,禮貌的笑容可親而矜持,她寂寞的神色適當地隱藏起來。


    我伏在駕駛盤上看她,非常悠然自得,已是一種享受。


    對謝珊,我敬慕又欣賞。


    若能娶她為妻,生活一定清新如一首詩。


    但是我認識媚媚在先,而且我也認識到媚媚的優點。無奈何,但我還是禁不住要來看一看謝珊。


    欣賞總是可以的吧。


    我心牽動著。


    謝珊在店內做成了一宗生意,送客人出門。


    我輕輕按一記車號,她轉過頭來。


    見是我,她笑一笑。


    我無賴,「請我到店內來吃一杯茶。」我說。


    「可以,歡迎。」她很大方。


    我說:「很少有穿裙子與褲子都漂亮的女郎。」我又稱讚她。


    她微笑不語,將茶遞給我。


    「這些家具很漂亮,品味很好,你是辦貨高手。」


    她回答我:「一杯茶而已,不必太客氣了。」


    我看著她。


    她說:「你們結婚的時候,不妨來選購。」


    我詫異,「你怎知我們一定會結婚?」


    她說:「你與她長得一雙夫妻臉,再象也沒有了,簡直似兄妹。」


    「有這種事?」


    「真的。」


    她臉上那股寂寞的神色,又露了出來。


    「在想什麽?」


    她說:「好的男人,都是別人的男人。」


    我說:「公平競爭。」


    「君子不奪人之所好。」她立刻答。


    「這樣廉潔的生活,……會不會痛苦?有時候做人要埋沒良心,爭取個人利益。」


    她又微笑,「我也並不是個好人,如果真有必要的時候,我也會損人利己。」


    這話我懂的,我點點頭。


    茶已經喝完了,我轉動著茶杯。


    「別想太多了。」謝珊溫言說。


    「嘿。」我解嘲,「你倒是很懂得男人。」


    「別的學問我是沒有的,男人心中想些什麽,我倒非常明白。」她俏皮的說。


    「嘿,這學問是怎麽學來的?」


    她苦笑,「男人們老對我說:『我的妻子不了解我』,聽多了,被逼成了男人問題專家。」


    我隻好笑。


    「我走了。」我站起來。


    「再見。」她說。


    「生意興隆。」我說。


    我孤獨的開車子走。


    一步入公寓,媚媚的電話追蹤而至。


    「你又到什麽地方去了?」


    「到處走走。」


    「譚家樹先生,最近你的行動很詭秘。」


    「若非如此,焉得佳人如許關心?」


    「我想搬來與你住。」


    「喂,沒有這種必要吧?同願是不好的。」


    「我不管。」


    「喂,我們坐一下從長計議。」


    「沒有什麽好計議的。」她說:「我限你三十分鍾到我家。」


    我笑了,也許男人就是吃這一套。


    三十分鍾趕到她家,她倒沒有再折磨我,媚媚學乖了,現在技巧好高,收放自如,儼然一個高手,我開始有點誠服。


    媚媚笑著說:「到什麽地方去了?整天不見人影。」


    我說:「我不能成天耽在家裏。」


    「以後你往哪兒,我也跟到哪裏。」


    「喂,不大好吧。」


    「我也知道不大好,所以索性結婚吧,爸媽都贊成。」


    我問:「不後悔早早踏入廚房?」


    媚媚答:「都二十六了,要是我是個天才,二十六歲結婚未免可惜,但我隻是一個普遍的女人。」


    我想到謝珊,這一切都給她算準了,一分不差,她知我對她有意思,但她亦知道在要緊關頭,我決不會離了媚媚不顧。


    原因很簡單,撇開我與媚媚之間三年的感情不顧,象謝珊這樣理智聰明兼有辦法的女人,她隨時都可以找到似我這般質素或是資質比我更高的男朋友,但是媚媚,她何嚐不知道與我在一起,她是有榮幸的,不然她不會在親友麵前將我炫耀,男人這一點點的英雄感發作出來……


    夫妻到底是數十年的事,媚媚的心事我全知道,而謝珊的心念要多久才能把握得住?


    我沒有時間了,我遺憾的想……我認識謝珊遲了,現在我要致力於事業,無暇分心,我不能再花時間去追求謝珊,重新摸索一條感情道路。


    媚媚推我一推,「你在想什麽,想這麽久?」


    「啊,」我如大夢初醒,「我在想,不知你有沒有熟悉的珠寶店,一切都要準備起來了。婚戒、喜酒、蜜月……是不是?」


    媚媚一怔,忽然雙眼紅了。


    我將她輕輕擁在懷中,「幹什麽,傻孩子?」


    「我一直擔心,現在鬆一口氣了。」她說。


    「擔心什麽?」我明知故問。


    「擔心你會跑掉。」她就是這麽簡單。


    我感喟的想:跑到哪裏都是寂寞的,離不了五綱倫常,人生除了戀愛之外,還有許多其它重要的事要做。


    媚媚高高興興的用手帕抹了抹眼睛,「這下子心定了,就不那麽怕寂寞了。」


    我知道在此刻想別個女子是不對的,但我怎能忘卻不久之前才邂逅的謝珊呢。


    女人聰明,是要為聰明付出代價的。


    她寂寞的背影,纖細的身裁,一襲白衣,渾身寫著性感,那麽靈敏的一個女郎,因此註定要寂寞一生。


    看得出她享受寂寞,否則的話,大可以逃避寂寞,象媚媚這樣。


    而連媚媚都可以做得這麽好的事情,大抵不需要天才吧,我微笑了。舊歡如夢一個霧夜。


    舞會散後,我一個人悄悄的離開了。那種不得不去的生日舞會,一個人去,一個人同來。何必要求人家送,我默默的叫了車,車子駛到碼頭,獨自上渡輪過海。


    天氣是那種黃梅天,黏呼呼的,不冷不熱,濕氣重得驚人,真不知道該穿什麽衣服才好,我身上才一件黑色的綢上衣,黑色的綢褲子。


    坐在渡海輪裏,那種感覺不是寂寞,而是奇異。還沒有跟家明分手之前,很少機會坐在渡輪裏,多數是汽車隧道過海,三分鍾就到彼岸,付錢,他送我回家,他跟我是怎麽分手的呢?我始終沒弄明白。我唯一所知道的,就是我現在真的潦倒了,自他離去以後,我就真潦倒了。


    妾本絲蘿,願托喬木。


    一個女人沒有男朋友就顯得這麽淪落,一個人坐在渡海輪裏,這麽的孤單,這麽的沒有保障,在一個霧夜裏,船響著號,像是駛進永恆裏。我努力的往前看,但是什麽也沒有看見,隻是白茫茫的一片。


    以前也有過這種情形吧?以前即使有這種霧,我頂多不過與家明淡淡的說一切:「霧多大!」


    就是那樣。


    現在的感觸是不一樣了。現在我一個人,坐在船上的木凳子上,呆呆的、沒有了家明,沒有了前途。活還是要活下去的,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怔怔的向前看,風吹上來涼涼的,但是誰還管天氣呢?我隻覺得綢衣服貼在身上。


    我疲倦的垂下了頭。


    然後有一個人輕輕的走過來,輕輕的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因為放得輕,所以我不覺得驚奇,也沒有害怕,我抬起頭來,看見一個很高很瘦削的男孩子,他的神情非常溫柔,他輕經的對我說:「丹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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