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我更加深深的悲哀了。


    「後來呢?」我追問。


    「我較年輕的時候很浮躁,並不懂得愛人,我失去了一次機會,以後就永遠不再了。」她靜靜的說。


    船到碼頭了。


    我微笑,「不見得永遠不再,」我說:「我們一定要再見。」


    她詫異起來。「再見?」


    「是的。」我交一張卡片給她,「你也有名片吧?一看就知道你是一個做事的人。」


    她垂下了眼睛。


    「你想一想,我不是壞人。」


    船到岸了,我們各自上車。


    我不急於回父母家,車子盯在她車子後麵,她轉上半山去,停在一層新建的大廈旁邊,我至少知道她住在這裏。


    她下車進大廈,明知我在身後,卻再也沒有跟我打招呼。我點點頭,這是對的,否則就顯得輕浮了。


    她的背影非常纖長,腳步落寞,黃昏太陽的影子拖得長長。


    我把車子駛走了。


    那天晚上,我與父母親度過一個非常愉快的晚上,主要是寧靜。


    回到自己的公寓,頭枕在雙臂上,我又開始聽音樂。


    電話鈴在半夜響起來,我去接聽,是媚媚,潑婦似的破口大罵,我還來不及答嘴,她已經掛了電話,我並沒有再打回去,讓她索性氣夠了再說。


    電話鈴在十分鍾後又響了,我想:媚媚有耐力,拿起聽筒,我說:「餵。」


    那邊卻是一個不同的聲音:「我以為你出去了。」


    我立刻知道她是誰,立刻緊張,「是你,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謝珊。」


    「很高興你肯找我聊天。」


    「我不隻聊天呢,」她幽默地說:「我想約會你,如何?不要推我。」


    我笑了。「想去哪裏?」


    「明天也許是個下雨天,如今有點涼意,要是你不介意上山頂,如何?」


    我完全明白下雨天上山頂走的情調,立刻說:「明天早上八點半,我到你家樓下等你。」


    「明天見。」她掛了電話。


    我知道為什麽我想見她,與她對談,實在太投機太默契,我們完全知道對方的意思,太流暢的一種感覺,不肯放棄。


    匆匆入睡,天就仿佛亮得比平時快,我穿了慢跑的衣服,便上車去接她。


    她依時站在樓下,一套運動裝,長發仍然編一條粗辮子。我感動得很,平日媚媚起碼叫我等二十分鍾,否則就覺得自己不夠矜貴。


    她上車,一聲不響地坐在我旁邊,沒有化妝的臉是這麽孤傲美麗,真是一個難得的女人。


    我們在車程上沒有說話,但是我的雙手冒著汗。


    到了山頂,霧還沒有散,兼且落起毛毛雨來。我們鎖好車子,就繞著山跑步。


    我有一天跑三哩的記錄,看樣子她也不象個弱手,我們有節奏地跑過糙地小徑樹木,胸懷大開。


    謝珊象是一整天可以不說一句話。


    我們跑了半小時,才到涼亭的長凳上坐下,這時候的雨已經下得很急了。


    我倆默默坐著看雨景,象是多年的老友。


    終於她說:「不知恁地,大雨老是給我一種惆悵舊歡如夢的感覺。」


    「怎麽會?」


    「不知道。我跟男友走的那幾年雨水特別多,常在大雨中駕車上街,也許便因為如此,老是想起他。」


    「你是戀愛一次,便背著包袱一世的那種人。」


    她微笑,「給你說中了。」


    「你仍愛他?」


    「不,我隻是背著個包袱。」


    「象你這樣漂亮的女郎——」


    「你認為我漂亮?」她很俏皮,「多年沒有人這麽說了。」


    「你不應該這麽寂寞。」


    「你怎麽知道我寂寞?」


    「聞也聞得出來。」


    「嘿。」她又微笑,話總是不多。


    「在家幹什麽多?」


    「開無遮大會。」


    我哈哈大笑。


    她說:「最近看南美洲的幾個現代作家的作品度日。」


    「你是幹什麽的?」


    「自己開一家室內裝修公司。」


    「這麽能幹高雅?」


    她嗤一聲笑出來:「還不是忙著替闊太太找金色的浴室瓷磚。」


    我又一次為她的自嘲與詼諧感感動。


    「你呢?」她問。


    「我是商人,幫家父推銷洋酒。」


    「你是怎麽認得你女朋友的?」


    「我們自小青梅竹馬。」


    「她是一個快樂的女人。」


    「噯。」


    「快結婚了吧?」


    我很悵惆的說:「大家都那麽問。走得久了,不結婚也不行,陳世美的下場有目共睹。」「她會是個好妻子。」


    「會嗎?」我問。


    「會,以丈夫為重的,都是好妻子。」


    「你以什麽為重?」我又問。


    「我?工作、名聲、氣質、朋友、美食、錦衣,以及自己的生活習慣。」


    「丈夫排在那麽後?」我吃驚。


    她笑,「我自己也覺得可怕。」


    「這是時代女性對婚姻的觀點嗎!」


    「這是我的看法。」


    「怎麽會這樣呢?」


    「不知道,也許因為沒有碰到好的男人……不知道。」


    「那個被你懷念的人,他不是好男人嗎?」


    她但笑不語。


    「你這麽矛盾。」


    「是的。」她站起來,跑出涼亭去。


    我尾隨她身後,媚媚比起她,象一加一那麽簡單。但作為一個人,這麽精靈這麽聰明又這麽矛盾,不一定是幸福。


    我們上了車,下山去。


    我問:「要不要吃茶去?」


    「謝了,我要回去招呼顧客。」


    「我送你回家換衣服——店在哪裏?」


    她亦給我一張卡片。


    店就在她家附近。


    我們道別。


    在家淋浴時電話鈴響了,這一定是媚媚,她可以打電話打得炸開來。


    我連忙裹著毛巾去接聽,走到電話邊,她已經掛斷了,我詛咒數句,又回到浴室,才打開水嚨頭,電話又響,這簡直是捉迷藏嘛。


    我再走到電話旁,鈴聲又止住了,整個客廳地板都是水漬,我一生氣,將電話插頭拔了出來。


    我終於完成了我的沐浴,擦幹了身子。


    照說應該與媚媚重修舊好,但是我想先睡一會兒。求媚媚回心轉意是起碼兩個小時以上的工程,太累了。


    我倒床上,呼嚕呼嚕地睡了兩個小時。


    醒來的時候,聽見輕音樂在書房響起——咦,莫非媚媚來了?


    如果真是她,她應該用拳頭把我打醒,不是以音樂。


    我走到書房一看,果然是她,「媚媚。」我尷尬地叫她一聲,怕她會襲擊我。


    「你醒了?」她從來沒有這麽溫柔過。


    「是呀。」我訕訕地坐下來。


    「你去跑步?」她和藹可親。


    「是。」我暗暗詫異,葫蘆裏是什麽藥?


    「我把你的髒衣服扔進洗衣機裏了。」


    「哦,謝謝。」奇怪,她為什麽不發作?


    「不客氣。」她看著我。


    「怎麽,氣消了?」我問她。


    她說:「我沒有生氣。」她否認得一幹二淨。


    「怎麽,不承認?」


    「撒嬌嘛,」她有點無精打采,「後來一想,覺得無聊,以後要把這種脾氣都改了才好。」


    「啊,真的?」我非常感動。


    「怎麽,對我沒信心?」媚媚坐到我身邊來。


    「我在罕納你的態度怎麽會作出一百八十度的轉彎。」


    「沒折,跟你鬧翻了,我會更寂寞。」媚媚就是這點老實可愛,「我怕寂寞。」


    「你才不愁寂寞,姨媽姑爹都是你解悶的好幫手。」


    「如果沒有你,日子怎麽過。」她依偎到我身邊。


    必要時,媚媚是非常聰明的一個女人。


    我啞然失笑。


    「你笑什麽?」


    「我笑你把我當奴隸,一下子緊,一下子鬆。」


    「噯,別拆穿好不好?拆穿了不稀奇。」她嗲得很。


    我摸摸她的頭,媚媚絕對沒有智慧,但她猶如一頭小動物——誰會忍心傷害一頭小動物?


    「譚家樹,不如我們結婚吧。」


    「不是說不到三十暫不結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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