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覺得自己周身名牌。我現在穿衣服純為護體,早不講究花式,況且做我們這種公司,也不必花姿招展,同事們都很樸素。


    但在家庭主婦眼中,我還是名牌崇拜者。


    我聳聳肩。


    在路上逛也不是辦法,我坐下喝一個龍蝦湯,吃一塊麵包。


    到八點多才踱回家,開了電視機,躺到床上,鼻中還似有鈴蘭的香氣,此刻又後悔沒把花帶回家來。


    他的電話始終沒有來。


    第二天是新年,我伸一個懶腰,深覺這一天跟另一天沒有什麽分別。


    離婚後,隻覺清靜的日子便是好日子。


    我並不想說誰是誰非,真的要開起研討會來,自然百分之一百我是人非。


    對象是家人所認可的,我並不是叛逆的少女,故意走一條錯路來得標新立異。隻是我的對象在婚後與他在婚前的包裝是完全兩碼子的事。而且不要怪我不在事前看清楚,這種事在事前是永遠沒法子看得通的,等於買六合彩一樣,六個號碼在沒開獎前怎麽會知道,所以不必嚴肅地教訓結錯婚的不幸人士。


    於是離婚了。


    分手後似陌路人一樣,完全沒見過麵。


    真慶幸自己有份工作,在事後可以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真的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可以這麽說,但怪自己多此一舉,結什麽婚,別以為社會開放,一般人士仍然振振有詞,離婚婦人長,離婚婦人短,舊聞當新聞,老是咬著不放。


    去年農曆年,跑去作客,一個老頭正在派紅封包,走到我麵前,托一托眼鏡,上下打量我,忽然說:「你結過婚,不給你。」


    我又沒向他拿!


    無端受許多這樣的氣,很覺無味。


    為免招致更大的侮辱,便索性守在家中不出去,更似心中有愧,我幾乎要怨起吃人的禮教來。


    每個人走的路都是他自選的,既然認定要這樣走,也沒有什麽好怨。


    我也不似在等誰的電話。


    電話鈴很少響,也不找人-人也不找我,公平交易。


    從前剛同配偶分手,也有男人醉醺醺在晚上十一點半左右打電話來:一我們在黑天鵝,你來不來?」


    我還想給他一個落台的機會,正支吾,誰知他喝我:「不用找藉口多嚕嗦,你到底來不來?」


    我隻得說:「不來。」


    他立刻摔了電話。


    你瞧,還怪我。


    這種電話,不聽也罷,並不是酸葡萄。


    空的時候頂多同女友去吃杯茶,也不能常去,因沒有太多的消息要交換,大部份的時間還得靠自己打發。


    幸虧我是電視迷,而本市的電視節目那麽精彩,百看不厭。


    大概是要這樣終老的,我老笑自己。


    但一則樂得清靜,二則我還有時間,即使十年後再出動,也不過三十六歲。


    三十多歲的漂亮女人不知有幾許,現在的趨向是:什麽,你末夠三十五?那你不配做有味道的女人。


    而二十六真是尷尬年紀,不三不四,我決定坐在家中修煉一段時間,同時致力事業。


    每個成熟而標緻的女人都有獨當一麵的工作。


    我心一直牽記那盆鈴蘭。


    哪位男士那麽好品味?


    會不會是同事們開我的玩笑。


    大抵不會、男同事不是結婚三十年,就是夜夜笙歌,怎麽會有空同我開玩笑。


    女同事忙談戀愛,忙打毛衣,自然亦無暇兼顧。


    這麽說來,竟真有人想請我跳華爾滋?


    我想來想去想不出這個人是誰。


    一月一日就是這麽胡裏糊塗過去的。


    上班第一件事便是去注意那盆鈴蘭。


    真神秘,一個鍾都沒有掉,看上去似假的一樣,香氣馥鬱。


    電話鈴響,茱迪的聲音,「甄小姐,我不舒服,想去半天假,上午我已叫莉莉過來替我,她老闆出去開會。」


    「好,」我說:「下午見。」


    張太太進來找我,我立刻說:「我已經找人在打筆記,下午可以交給你。」


    「你的茱迪呢。」她橫一橫眼睛。


    「病。」


    「你老讓她病,寵壞她,你看我那彼蓮,我可不給她病。」她有點自得,轉身出去,揚起一陣風。


    我很服她。


    也許茱迪是真病,也許假病,有什麽相幹?廣東人說的,吊頸也給人透透氣,何必逼人太甚。


    也許我不及規格,也許做老闆一定要有那個樣子,讓下屬聽見他名字都嚇得膝頭撞膝頭。


    下午茱迪回來。小姑娘是真的病了,一直吸鼻子,麵色蒼白。


    她一手扯看外套,另一手把信件遞進來。


    今晨我沒有出去取信。


    同樣一隻小小白信封落入我眼中。


    我忙不迭拆開來看。


    裏麵亦沒有上下款,隻寫著「我正在想法子提起勇氣約會你。」


    全句十餘個字,沒有錯字沒有別子,文法亦不錯。


    別以為寫中文容易,寫得通還真不簡單。


    仍是紫墨水。


    我想說:如果你約我,我一口答應。


    但一整天都沒有私人電話。


    都是公事公事公事。


    他當然已經忘記我,不在話下。新年新作風,老實說,我也想忘記他。


    最好有新的發展。


    茱迪在吃藥,看上去很辛苦。


    「要不要放多一日?」我問。


    她說,「聽說張太對我不滿意?我有醫生寫的信。」


    「別理她。」


    茱迪笑笑。


    「著涼?」


    「我們在沙灘上散步至天明。」


    嘩,真有精力。


    原來無論做什麽,先決條件便是健康,連浪漫都要精力。


    「這麽冷。」我說。


    「我不覺得,」她一邊擤鼻涕一邊陶醉的說:「有什麽冷?我的手一直被他握著,我並不覺得冷。」


    「你們會結婚嗎?」


    「結婚?」她膛目結舌,仿佛不是與我在說同一語言。


    「怎麽,不打算結婚?」


    「我們想都沒想過要這麽做。」


    嗬,純享樂。


    「甄小姐,白天做工那麽辛苦,下班之後,總要找些有趣的事來做,否則會瘋掉。」


    她說得對。


    我就快要瘋了。


    總得做些事來調劑精神。有些人喝酒,有些人吃煙,有些人泡的士可。隻有我,除了偶然幻想太陽會得終久照進我的生命,簡直一點不良嗜好都沒有,生活苦悶,日積月累,真怕自己會崩潰。


    茱迪說得對,我要向她學習。


    從何學起?真是難題,我還可以出來去瘋嗎,還會有人請我去跳舞玩耍嗎。


    報告打好拿進來,我查一查錯字,便交上去,用不用就隨她了。張太很有一點怪脾氣,她看不得有人閑著,有用應用,她愛叫人寫長篇大論的報告,寫好之後改十次,經過三個月,那篇完美的報告使束之高閣,沒了這件事,永不見天日。


    開頭的時候大家都很困惑,久而久之,養成習慣,也不當是一回事,不過士氣差得不得了,因大家都分不清哪件工作是真正重要,哪件是張太叫我們做來尋開心的。


    這是另外一件事。


    我替那盆鈴蘭加了幾滴水。


    不知它可以擺多久。


    那個人會不會鼓起勇氣來約我?


    那個人是誰?會不會是我一向傾慕的那種成熟,有一份好工作,對女人負責的男人?


    每次我看到那樣的男人,心中都會想!我小時候也是一個標緻的女郎,為什麽從來沒遇到一個這麽好的男人?


    後來不大想了。


    因為泰半嫁得好男人的女人,隔了幾年也都不開心,也都離了婚,正如我說,看包裝怎麽可以真正認清楚一個人。


    鈴蘭的香使我著迷。


    五月,五月要到巴黎,搭火車去到近郊,者漫山遍野的花,一搭搭紫色、米白、淡黃、深深淺淺的紅,一層層,每一處都像印象派的風景畫。


    愛煞了這樣的情景。


    我坐在書桌前胡思亂想。


    茱迪說:「這些信都過期,要即時答覆,還有,有兩個電話必需要覆,你看看。」


    我完全不想做事。默默頭,呆坐。


    逢人都會有心不在焉的時候。女人當然喜歡遐思,而男同事,在賭馬、炒金子,買賣股票上費的精神,恐怕比任何女同事都多。


    我終於問:「茱迪,這盆花,是誰送來的?」


    「花店吧。」


    「你肯定?」


    「是小明拿進來的。」小明是公司裏的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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