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裏公開的秘密,也算不得是什麽私隱。」


    「丁香,你這樣日日生活在痛苦中,不打算自救?」


    她沉思,「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改更你目前的生活情況呀。」


    「如何改良?」她問:「勸我離婚?成年人哪有如意的事,當然得作某一個程度的遷就,誰不在受委曲?或是工作上的,或是婚姻上的,誰能為所欲為?總得付出代價才行。」


    「你的代價未免太大。」


    「我不覺得。」


    我苦笑,「吹皺一池春水。」


    「你知道就好。」她微笑。


    「是因為你仍愛他?」


    「愛有很多種,在某方麵來說,是。」她頷首。


    「我認為他對你並不怎麽樣。」


    「人們對富家子總有偏見!以為他們享盡人間清福,其實他們也有痛苦。」


    「是。」我諷刺的說:「乘坐哪一輛勞斯萊斯呢?真是痛苦。」


    她白我一眼,不言語了。


    我仍為她仍然愛她的丈夫。


    我的朋友何甲跟我說:「張丁香這段婚姻,維持不了很久了。」


    「怎麽這樣說?」我吃驚,並沒有因此大喜。


    「她丈夫有外遇。」


    「什麽?這麽好的妻子還要攬外遇?啥道理?」


    「外遇是彭玲玲,你明白了吧?」


    彭玲玲是著名的女歌星。


    「不是說沒錢嗎?」


    「沒錢?」何甲笑,「有人肯放太子帳,奈何?」


    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丁香呢,她怎麽想。」


    「她還未知道吧,你這樣關心她,為什麽不告訴她一聲。」


    「她是聰明人,早該知道了吧?」


    「不一定,當事人往往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


    我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手足無措,立刻打電話約了丁香出來,預備跟她攤牌,把一切告訴她。


    我也是個西化的人,平時絕不管閑事,但我對丁香的事,有種「已任」的感覺。


    她接電話的聲音很平靜,「有什麽事?」她問。


    「沒事就不能找你嗎?」我氣。


    「在電話說還不是一樣。」


    「如果我是請你吃飯吧,你是決定要推辭我了?」


    「我心情不大好,」她說:「不想出來。」


    「是你風聞什麽消息來著?」


    她嘆一口氣,「原來如此,你是第一百○七個告訴我,我丈夫有外遇的人。」


    我怔住。


    隔了一會兒我說:「我是真關心你的。」


    「是嗎,他們也都這麽說!這年頭好心的人越來越多了。」她淡淡的。


    我真被她氣死。


    「就算你不當我是朋友,也該為自己著想。」


    「我怎麽為自己看想?」


    「人家不愛你了,你也得有個打算。」


    「皇帝不急太監急。」她的聲音仍然銀靜得很。


    「他仍然住自己家?而你住自己的公寓?咖有分開住的夫妻?」


    「你再說下去,我就要掛電話了。」


    「好好!不說,不說,」切由你自己決定。」


    「根本就是這麽一回事,誰也幫不了我的忙,終究過了一關又一關,過了一山又一山的是我自己,你們不必多說。」


    「怎麽見得我幫不了你?」


    她氣上心頭:「你打算怎麽幫我?三聘六禮娶我過門,照顧我一切?打點我將來?負擔我煩惱?你會陪伴我一生?」


    我語塞。


    「無異地對我不好,然而又有誰對我更好?我並不是暖房內長大的人,這小小的折辱對我來說不算一回事,有人在背後把我剌得五孔流血,我還沒打算報仇,跌倒爬起,拍拍身上泥灰,一把水洗掉臉上血汙,從頭來過。你少替我擔心。」她掛了電話。


    我聽後非常難過,我這個小小的追求者,一束花,一盒糖,隻能為十五歲少女帶來一點喜悅,像她那樣的女子,除非著著實實能為她生活有跟妥善的安排,否則還是自動告退的好。


    我有什麽力量?


    我隻是一個小小的教書先生。


    丁香籌辦古玩展覽的時候,還是聯絡到我,叫我為她攝影,公還公,私還私,又有一點點友情,她對我是不錯的,我心先酸了。


    她在泳池邊「接見」我的時候,天氣相當熱了。


    、r穿著比基尼泳衣,鮮辣辣的玫瑰紅閃光料子,鑲捆綠色的邊,她喜日光浴,但又不會曬得很裏,身裁是無懈可擊的,因年紀的關係,略為鬆弛,但更具誘惑性。


    我心中惋惜─這樣出色的女性,愛她的人高攀不起,與她在一起的人不愛她,多麽可惜,除了緊張的工作外,她得不到其他的慰藉。


    我想到那些丈夫賺數千元的小家庭主婦,喜滋滋買了菜回家做三菜一湯,周日麻將搓起來了,多麽充實而快樂的人生。


    我坐在她身邊。


    丁香身邊那具殘舊的小型無線電仍在播放洛史超域美麗的歌:


    「說這不是真的


    我們經歷如此良多


    怎可以說咱倆已告結束


    在你將我掃在一邊之前


    再想想清楚


    嗬說這不是真的……」


    我輕輕說:「我來了。」


    「謝謝你來。」她溫和說。


    「工作如何?」


    「維持生活而已,老闆都是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巴不得夥計舔他的腳,我怕髒,又要麵子,所以一直不算是得寵的人物,盡管這些吃力不討好的功夫來做──咦,怎麽吐起苦水來了?像這次,預算不夠,又要一流的攝影師,不找你找誰呢?隻好以交情搭夠,急起來,也不理人家是否當我朋友,先苦苦哀求了再說。」她仰起頭哈哈的笑。


    我心酸,轉過頭去不睬她。


    「我離婚了。」


    我淡然說:「與我有什麽關係,我隻是你的攝影師,你再離十次婚也不輪到我。」


    她陰陰的笑:「我還以為你是我朋友。」


    「別天真了,」我賭氣,「誰做你的朋友?我又沒說過自己是騎士,我沒有這種風度。」


    遊泳池裏的水蕩漾,我的心蕩漾。


    我終於問:「為什麽離的婚?」


    「每個人的忍耐力都有個限度。」她淡然,「我放棄他。」


    「終於看穿她的真麵目?」


    她不語,嘴角帶一個非常蒼涼的微笑。


    「因誤解而結合,因了解而分開?」我問她。


    「我也不過是碰碰運氣,可是事實比眼見更差。」


    「你不像是個賭徒。」


    「不賭窮定,逢賭輸定。」她還是微笑,「女人到了三十,不結婚是不行的,也隻好賭這一記。」


    「你不會在我身上下賭注?」


    「在你身上下功夫,不叫賭,叫投資,我已經老了,隻好急功近利一些,我幾時才收得回利息呢?我輸不起。」


    「我不怪你,丁香,我永遠是你的朋友,隻要你叫一聲,我馬上到。」


    她凝視我,一雙眼睛還是那麽閃亮。


    我苦笑,「我將永遠懷念你的縮水毛衣。」


    她不響,過了很久,公事管公事,她說:「下星期天,你到這個地址來,我給你看展品,我想出一本特刊。」


    「知道。」我站起來,「我先走一步。」


    她領首表示「知道了」,我轉頭走,但忍不住再說一句:「你多多保重。」


    她微笑。


    我還沒開始追求,她就拒絕了我,我在她身邊打個轉,便被逼知情識趣,離得遠遠的。


    我不知她將來打算怎樣過。


    當夜我與何甲共謀一醉,何甲說:「你還替她擔心呢,吃慣魚翅,哪肯吃泡飯,嫁不去,沒關係,嫁個差一點的,半死不活,那才糟糕。」


    我不語。


    說到追女人,真是傷感情。回南天濡濕,潮熱。


    香港的回南天氣來臨。


    南中國著名的低氣壓,風吹上來隻覺得黏喀喀的,隻想解開領帶鬆口氣,這就是傳說中的薰風吧,像一個引起你無限遐思之後不顧離去的女郎。


    傍晚卻又轉涼,會得嫌之服不夠,整個人被天氣騷擾得精神恍惚,寢食不安。


    妻在屋子裏開了抽濕機,伊與女傭同時埋怨衣裳不易幹。然而不到很久,炎夏便會正式來到,所以我留戀回南天。我留戀一切不長久的事。


    開會後我用鉛筆敲著桌子,問自己:回南天英文叫什麽?十月小陽春形容近冬日時不正常的溫暖天氣,外國人叫印地安夏季,上海人稱桂花蒸,但回南天英文叫什麽?


    桌子上推著大疊文件,都需要做妥,我且把它們推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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