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沒有那種勇氣與力氣了。」她笑了起來,然後她睜開眼睛,「來不來我們的慶功宴?我歡迎你。」


    「香檳?」


    「有。」她一躍而起,精力又來了。


    「八點鍾麗晶見。」我說。


    她揚揚手。


    台上是空空蕩蕩的,但是我彷佛還看到適才的衣香鬢影,此刻的熱鬧豪華的場麵將永留我心。


    慶功宴上的丁香令我吃驚。


    在短短一小時內,她洗了頭,長發披散下來,穿一件淺紫色累絲旗袍,銀灰色高跟鞋,淡妝、整個人迷惑美麗──啊牛仔褲小女孩的形象呢?現在紫玉的長耳環兩邊晃,她與每個人幹杯跳舞,把我擠得老遠,忽然之間,這個麗人遠不可觸。


    她的精力何來?能力何來?


    真不是一個平凡的女子。


    我搶著替她拍照。


    事後跟阿尹說:「你看這女子如何?」攤開她的照片。


    何甲,我那好友,因自覺對女人有太豐富的經驗,馬上答:「還不錯,不過太難駕馭,何必呢?」


    我比較喜歡她穿縮水毛衣梳辮子的樣子。


    艷裝的丁香太遙遠。


    假期過去,我回到學校,她回到工作崗位。


    事情就這樣完了嗎?不不。


    我打電話去她寫字樓,女秘書說:「她放大假。」


    「放多久?」確應該放假。


    「一星期。」


    「能告訴我,她家中電話嗎?」


    「不方便。」


    「我是你們公司雇用的攝影師。」


    「嗬,待我查查看。」女秘書說:「是二一五三四五。」


    「謝謝幫忙。」


    但家裏的電話久久也沒有人聽。


    終於有人接,是鍾點女傭,「小姐到淺水灣去了。」


    這個時間到淺水灣?才初春,水還冷,不過陽光卻很好。


    我駕車向淺水灣一開去,沙灘能有多大?我想去找她。


    皇天不負苦心人,我幸好車,步下沙灘,便看見有一個女郎坐在沙灘椅上,近影樹底下,正在曬太陽呢。


    這時節的太陽居然有些暖意,她不是丁香是誰,伸著長長的腿,棕色的皮膚細結光潤,閉著雙眼,長發轟轟烈烈捲曲地自椅背散下來,猶如野馬的鬃毛,為什麽男人都喜歡女人長發?請來看看這一把頭髮,條條絲絲都散發看性感性感性感。


    她上身仍然穿著那件縮水毛衣,下身是比基尼泳衣下半截,小小的黑色褲子,我的心完全飛躍,除了傾盪,沒有第二個感覺。


    她身邊放看一架小小無線電,正在播放洛史超城那永遠不滅的歌:


    「……如果我獨自站著,


    影子是否會掩藏我心的顏色,


    藍色是眼淚,


    黑色是天空運行的星,


    對你來說,


    不會比一麵鏡子更有意義……」


    我一向最愛洛史超域的慢歌,充滿感情的聲音訴說一些微不足道的瑣事,但這瑣事卻是愛情呢,在不打仗的太平時節,還有什麽更重要?


    愛情,我太響往愛情,生活的平靜乏味,除了愛情,沒有其他的事可以令我感到真正的活著,現在我每個細胞都奔騰起來。


    我走到她身邊,輕輕坐下。


    她沒有察覺。


    我喚她,「丁香。」


    她的頭側一側,並沒有睜開眼睛,大概是猜不到有人會在這裏叫她的名字。


    在這麽美麗的太陽底下,一切變得很恍惚,具催眠作用,我就是被迷惑了。


    「丁香。」


    她睜開眼睛,見是我,微微一怔,「是你?」


    「是我。」


    「你怎麽來了?」


    「我尋你來的。」


    「尋我作什麽?」


    「想念你。」


    她一怔,麵孔排紅,低聲問:「怎麽會?」


    我微笑,「不知道,感情永遠在不知不覺間發生。」


    「你是一個有為的年輕人。」


    「這句話沒頭沒腦的,我不明白。」我一怔。


    「我不是任何人愛慕的對象。」


    我抬起頭,遠遠看見白色的浪緩緩卷上沙灘。她一口拒絕我。為什麽?


    我心緩緩一陣剌痛。


    我問:「我不適合你?」


    「不,我根本不能談這個問題。」


    〔為什麽?」


    「我是個有夫之婦。」


    我呆住了。


    「什麽?我們共事這許多日子,你獨來獨注,一切獨自擔當,根本沒有提起你有丈夫這件事,事,你結婚多久了。」


    「一年。」


    「他人呢?」我訝異的問:「為什麽不陪伴妻子?」


    「我們之間的感情不大好。」


    「那麽離婚。」我斷然說。


    她輕笑,「對於你們年輕人來說,黑即是黑,白即是白,卻不知中間隔著許多層灰色,結婚容易離婚難,你們哪裏知道這許多。」


    「年輕人?」我反問:「照你這麽說,你倒是比我還大?」


    「不跟你爭這個。」她站起來,嘆口氣。


    我不放鬆,「他是流氓?」


    丁香似不願多說,我幫她折好帆布椅子。」


    「我送你。」我說。


    「這倒是要多謝你。」她笑。


    我送她回家,她一路上並沒有說什麽,嘴邊一個曖昧的微笑,其實並不是代表什麽歡愉,不過是一個慣性的表情。


    我心碎,婚姻不愉快而不能離婚,還有什麽比這更令人意誌消沉呢?


    這世界不如意事常八九。


    到了她家她向我道謝道別,聲音很溫柔。


    她說:「好好教書,別誤人子弟嗬。」


    她上樓。


    說也奇怪─她一離開,陽光彷佛就隨她而去,我整個人陰涼起來,再也無適才煦暖的適意。


    我可不管她是殺過人抑或結過婚,我那股牛勁發作,就發誓非得把她追到不可。


    我與我的朋友何甲商量,「你替我打聽打聽,看看她到底是什麽底細。」


    何甲瞪我,「這就不該了,感情這件事,愛有一種做法,不愛亦有一種做法,不可以四周圍打聽,你別老土,我的麵子都叫你丟盡。」


    我隻得把根由從頭到尾說一次。


    他點點頭,「這不好,誰沒有一兩段過去呢?讓我看看她為何一口拒絕你。」


    何申去了三天,我心焦了三天,像是被人用火慢煎似的,不見有多痛苦,隻是寢食難安。


    消息來了:「你那朵丁香花,屬於此間」個失勢的二世祖,他父親並不寵他,隻供給他住以及一日三餐,活脫脫的失匙夾萬,生活很痛苦,放太子帳的傍友不是沒有,希望是渺茫。」


    「她不是貪財的女人。」


    「貪財兩個字還鑿在額角不成。」何甲說。


    「你若果認識她,你就不會這麽想。」


    「罷喲,一個男人當然把他心目中的女神想像得十全十美。」


    我生氣,「我不是那種盲目的人。」


    「那麽你有什麽解釋?」


    何甲哈哈突起來,然後非常訝異的說:「你自己天真倒也罷了,怎麽強逼全世界的人也陪你天真?」


    「我去問她。」


    「別傻,這樣會嚇走她,你有什麽資格收買她的靈魂?即使她是自由身,她也有權不選擇你的,你這個人真是。」


    何甲說來句句是道理,不由得我不三思而後行。


    「你聽我的話,一切聽其自然,不要操之過急,該你的就是你的,」但又嘆口氣,「天下女人那麽多,又何必跟人家爭老婆。」


    我撐著頭想很久,「也許是,但我喜歡她。」


    「含蓄點,沒有人比好色之徒更可怕了。」


    丁香與她丈夫分居。二世祖住在祖屋裏,應有盡有,丁香住自置的公寓。


    圈子裏每個人都猜測二世祖未曾盡過做丈夫的責任,幾乎每一個仙的開銷都由丁香自己負責,但沒有人知道丁香為什麽不離開他。


    沒有人知道。


    丁香的工作很辛勞很吃重,但她獨自挑起擔子,勇往直前,永不言悔。


    我也問過她,她說:「一個人嘛,總得做,不做幹什麽?坐在家中盡發黴。」


    「一個人?你不是有夫之婦嗎?」


    她笑,「你何必故意挑剔我的語病?」


    「事實是嘛,」我說:「背著個丈夫獨自生活,這種困難我從來沒有聽過。」


    丁香轉過頭來,「你說話太不含蓄了。」然而語氣還是溫和的。


    「我不應該觸及你的私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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