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一個月的話加在一起,也沒有今天的多。」老莫看我一眼。


    我抱著雙臂笑。


    這之後,我同茹先生真的成為熟朋友。


    我們的交往完全是中性式的,說幾句話,關心一下對方。


    很純潔的友誼,雖然這年頭也計較這些了,但我們的確是客氣禮貌的交往。


    不過旁人卻不這麽想。


    一位老太太很打趣的說:「如明,聽說你的第二春呢。」


    我啼笑皆非,一方麵也往好處想,人家也是關心我呢。


    丁太太也說:「人家男朋友是鼎鼎大名的王牌單身漢茹東生。」


    我漲紅了麵孔:「這話是怎麽傳出來的,我們是很普通的朋友,根本沒有單獨相處過。」


    賀小姐訝異:「我弟弟親眼看見你們在燭光下喁喁細語,一邊喝酒一邊談心,他可以發誓不是造謠。」


    我說:「那我的飯店,他是客人,我招呼他一下而已。」


    她們笑。


    我也並不再分辨。


    我都懶於解釋,對不相幹的人分辨那麽多幹什麽,是否第二春又何必同他們交待。


    現在幹什麽?開公審大會?把一舉一動都向別人交心?沒有這種必要。


    如果要這樣才可以交到朋友,那還不如不要朋友。


    以前因為我這個人一點新聞都沒有,所以朋友特別多特別好,但現在突然有這麽一段新聞,無法控製人們的咀巴,我覺得要失去他們了。


    些微的的利害關係就使人際關係產生變化。


    一般人都隻能共貧賤而不能共富貴。


    不幸的朋友往往使人們覺得高高在上,況且除了同情心,又不用付出什麽。


    朋友一但富貴之後,他們覺得事事不如朋友,於是免得朋友看不起他們,他們先與朋友疏遠,一方麵作出種種理由,為自己辯護。


    真的,錯的永遠是別人。對的永遠是自身。


    我忽然覺得自己要不受歡迎了。


    一向脾氣最好最無所謂的於如明,現在居然有主張起來,不欲別人侵犯她的私生活了,老朋友一向對我的私生活了如指掌,此刻未免不慣。


    縱壞了他們。


    為了爭取朋友,隻好縱容他們,為了怕寂寞,盡量做會得令他們高興的事。


    日子久了,多麽累人,偶一不當,立刻失去這班人。


    難怪人們要結婚,尋找自己的伴侶,關起門,儼然一個小世界,不必理會閑人,也不必取悅他們。


    以前我也有這麽一個家,堅固得象座小堡壘,什麽人也不用想打進來,我也曾花了不少力氣來逐步建立我的世界,每一塊磚頭都是我的心血。


    此刻這個家仍然在這裏,隻是少了我那一半,我已無意成日耽在裏頭。


    我花給在飯店裏的時間漸漸多起來。


    茹與我時時在一起吃飯,說的話也越來越多。


    以前是一個星期一次,現在他隔天就來。


    他仍然斟出白蘭地,放在對麵的座位,我坐在另外一角。


    與他說話時,我也當有第三者存在,盡量做得無私。


    成年人交朋友,如打心理戰,很少有少年人那麽順心舒暢。


    但一個人,總不能完全孤獨吧。


    不知不覺,茹東生成了我的新朋友。


    今日他同我說:「聽說明晚那音樂會不錯,值得一聽,我有兩張票子。」


    這分明是約會我,我呆住。


    最可怕的事終於來臨,我多麽希望他永遠不要進一步有什麽行動,我們就一輩子說說話,止於此。


    他輕輕問:「怎麽,不想去?」


    我不敢出聲。


    「怕?是不是?我也怕,想了很久才買的票,又想了很久,才拿出來。我沒有出音樂會已有多年,老實說,我也根本不知會是否精彩。」


    我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他也笑。


    「算了,」他嘲弄說:「就當我沒想過。」


    「不不,」我按住他要撕票子的手:「不要浪費,給我來送人。」


    他隻好把票子給我。


    那日回家途中,我思想良久良久。


    下雨了,我拉緊雨衣,站在海畔把過去的日子又在從頭想一遍。


    我不相信自己可以站那麽久,我癡癡的立到天黑,發覺腳酸,抬頭一望,已是滿城燈火。


    頭髮和衣服已濕透。


    回到家,傭人嚇一跳。


    我很疲倦,沐浴後吹幹頭髮便睡了。


    第二天睡得很晚。


    推開窗戶,園子裏一派「花落知多少」的景象。


    退休那麽久,什麽都生疏了。


    天天十二點鍾才起來,也不做什麽,對於清閑的生活也不覺是一種福氣,更不認為是享受。


    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如此豪華,時常旅遊,沒有工作檯,活脫脫是個富貴閑人。


    很腐敗和一種生活,如等死一般,我原本應有很多事可做。便不知怎的,一概提不起勁來。


    如今,如今我要改過自新,我都不知打什麽地方開始。


    我在家蘑菇,又想了很久,才決定回飯店去。


    老莫撲克撲克我,嚇一跳,「你怎麽了,少奶奶,憔悴不堪。」


    「沒睡好。」我說。


    那日茹在七點鍾到達。


    我猶疑一刻,過去與他說話。


    他很安慰的樣子:「我以為你不肯再同我說話了。」


    我半晌不出聲。


    他很緊張地等我開口。


    我說:「聽說今晚這個音樂會很好聽。」


    他張大眼睛,揚起一道眉。


    我把票子擱在桌子上,「我有兩張票子。」


    他呆住了,半晌才會過意來。


    他搶著說:「我喜歡音樂會,我們馬上去。」


    「剛巧來得及。」


    「是的,來,走吧。」


    老莫張大咀,看著我們匆匆出門。


    我鬆馳下來。


    茹的感覺也一樣。


    我們什麽也沒有說。


    在這時刻,一切的話都是多餘的了。離婚前後真的決定離婚,是一個月前。


    「真是中了婦解的毒。」姐姐說。「仿佛女人不離一次婚,就不似個女人似的,還有一些好事之徒,把離婚婦人宣染得好不美麗,似一種時髦新裝,於是你相信了。」


    其實也不是這樣,但景伯近日來在見別的女人,這件事我怎麽忍下去。


    「總可以達成和解協議,動不動離婚,你以為離婚後真的條條大路通羅馬?」


    我說:「如今幾個出鋒頭的女人,都是離過婚的。」


    「出鋒頭,抑或是出風疹塊?」姐姐一張咀很厲害,「一個個還不是六國販駱駝似的,瞎七搭的推銷自己,皮都打摺了,還穿粉紅色迷你紹,到處急急忙忙亂晃,跟一些二流子姘在一起,你真以為她們風流?她們的苦水不見得噴得到你身上,你這個人好不幼稚,人給個棒錘,你就以為是針,你幾時見過幸福怏樂的女人到處拚老命爭那一點點光的,做得再努力也不過是她們那個樣子,何況你根本不是那塊料子。」


    「一離了婚,我再也不想男女的事。」


    「趕明見你還做姑子去呢。」


    「我們有代溝,」我說:「不用多說了。」


    「鬼才同你有代溝。」大姐啐我,「你廿七,我三十四,我有風度才說聲自己老,你不見那些中年少婦聞老色變,至少我有資格優雅地認老。」


    我嗬嗬的笑了,摟住大姐,到底姐妹倆,有什麽話不能說呢。


    她自己嫁得好,一頭家管得頭頭是道,結婚六年來,與姐夫相敬如賓,對婚姻自然有信心。


    姐夫的事業很成功,並且是世家,一向低調,並不愛出風疹,姐姐染上那種斯文氣派,便順理成章的對一些拋頭露臉的新女性表示詫異。


    我明白她。但我的情況又不一樣。


    我與景伯,我黯然的想,恐怕是沒有希望的了。


    人同人有個緣份,到那一月那一日,走至盡頭,留都留不住。


    局外人會以為我們年輕不懂,事事兒戲,當事人卻有第六感。


    如今景伯已搬回他父母家去。


    半夜夢回,我夢得很壞,總忍不住偷偷哭泣。


    沒有景伯,我就賤了。


    我們要好的時候,也常戲言:「景伯,沒有我服侍你,你就賤了。」


    他會看我一眼說:「彼此彼此。」


    我立刻說是。


    真的,女人過了三十還沒有個主兒,任憑你胳臂上走得馬,也奇怪相。


    盡管有人請客吃飯看戲,那作不得準,這年頭貪小便宜的男人比女人多,閣下願意穿戴整齊了而去做人家花瓶,自然有人歡迎,但有什麽好處?愛玲女士早四十年都說過了,男朋友多有什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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