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我們雙方在這一刻是有誠意的,很多人口中的愛情,也不過如此。


    「你今晚是不用睡了?」他問我。


    「你呢?」


    「我累,明天一大早要開董事會。」


    「我們的生活方式永遠不協調。」我嘆口氣,「不要緊,明天晚上我等你回來。」


    「好,八點鍾。主婦,晚餐看你的了。」他拍拍我背部,打個嗬欠。


    輪到我一個人在客廳幹坐。日夜顛倒,我一定要改過來。不為了信華,也為了自己。


    捱過今天,明天白天死撐著,就可以把生活恢復正常。到了晚上還不累個半死,自己睡得著。


    我取過武俠小說看。


    做了一百樣事,才捱到天亮。


    那日早上,信華看到我,一呆,「怎麽,你是認真的?」


    我勉強笑道:「陪你吃早餐。」


    想喝酒。


    女傭見到我那麽早,也大吃一驚。


    我送信華出門上班。「記得今晚的約會。」我說。


    「做個鴨片湯,」他笑,「好久沒吃鴨子。」


    「遵命。」


    女傭看得呆了,我們夫妻倆少有見麵的機會。


    我渴睡,勉強換上衣服,跟她去買菜。


    陽光很刺眼,我有種吸血殭屍被人在日頭底下抓住的感覺。


    菜市場中擠滿人,主婦與菜販互相吆喝著,我覺得自己荒謬,怎麽,真打算改過自新?也不必太過火吧。但我的確想看看清晨的一切。


    我的腳有點軟,心跳加速,我知道,肚子裏的酒蟲需要安慰。好不容易挽著菜籃回到家中,我搶先斟一杯冰凍白酒喝。


    解嘲的跟自己說,戒酒跟羅馬一樣,不是一天可以完成的。


    我倦得不得了,但明知倒頭一睡,晚上一定又起不來。十個鬧鍾也不管用。


    我支撐著,中午吃了一碗雞湯麵。


    蔣光明又來了。


    剛在我要改過自新的時候,碰上這傢夥,真倒黴。


    「怎麽?」他說:「你這隻晝伏夜出的蝙蝠,還沒睡嗎?」


    「回去吧,我不會開門給你。」


    「就算你丈夫看見,正如你說,我隻是個小朋友。」


    的確是。我打開門,也許有他陪我說了話,我的雙眼可以睜得開來。


    「你想說什麽?」


    「我們或者可以做個朋友──咦,你還在喝。」


    「是的,還在喝,也許永遠戒不掉,不過白酒總沒有伏特加凶。」我嘲弄的說。


    我與他在露台上坐下。


    我要熟習陽光。


    「你同徐先生,怎麽會攪成這樣?」


    「呈強,雙方要逞強。」我說:「他有『應酬』,拋下我,我就借酒澆愁,打他入冷官,於是他更不回家,我也成了酒鬼……」


    「沒救了?」


    「今天是一個新開始。我等他回家來晚飯。」


    「他會回來嗎?我打聽過,他是著名的花花公子。」年輕人撥我冷水。


    我微笑,「即使我們離婚,你有什麽好處?」


    「再到天鵝酒吧去等你,」他很坦白,「再續前緣。」


    「天鵝酒吧的怨婦,要多少有多少,穿金戴銀,全部喝得昏昏迷迷,像你這麽漂亮的小夥子,愛挑誰就挑誰。」


    他說:「哈!承認去過天鵝酒吧了?」


    「我沒有去過,」我狡猾的說:「我隻是聽說過有這麽一個地方。」


    他作一個「拿你沒法子」的表情。


    「你不用上班?」


    「午飯時候。」他說。


    「年紀輕輕就做事了?」


    「在父親的洋行裏。」


    「啊,」我點點頭,「有來頭。」


    他側側頭,「你不醉的時候,亦另有一股味道。」


    我笑了。


    我泡了一壺黑咖啡提神。


    「怎麽,真的從頭開始?」他問。


    我點點頭。


    「隻怕你肯他不肯。」


    「要不要打賭?,」我問。


    「好,賭一千塊錢,徐先生今天不回來吃飯。」


    「誰跟你賭一千塊。」


    「一萬塊?」他又挑戰地問。


    「賭一個東道,如果他今天回來吃飯,你以後不得來煩我。」


    「好。」他一口答應。


    我問:「你希望他不回來吧?」


    「不,剛剛相反,在天鵝酒吧那次,我不知道你是誰,隻覺你美麗,當是一次艷遇,後來發覺你是徐信華夫人,就替你難過,如果這次你倆回頭重修舊好,我會替你們高興。」


    我略為意外,「既然如此,你幹嗎來纏住我?」


    他說:「怕你更加淪落。」


    我有點感動。


    「那種地方很雜,不可以多去。」他說。


    我不響。


    「你要是遇見了別人,此刻上門來勒索,怎麽辦好?」


    我還是不響。


    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我承認我大膽妄為。


    「自暴自棄最吃虧的還不是你自己,你也不想想有多危險。」他振振有詞。


    我笑問:「那你呢,你又到那麽危險的地方去做什麽?」


    「我是男人。」他漲紅著臉分辯。


    「男女有什麽分別?一樣可以身敗名裂。」我說。


    「因為你實在很美。」他嚅嚅的說:「我不是那裏的常客。」


    很久沒有聽這種讚美的話了,小時候誰沒有聽過?十八無醜女,現在鑽進耳朵,又別是一番滋味。


    我仰起了頭。


    我也希望信華今日回來吃飯,好使我了卻一件心事,從頭再來過。


    蔣光明小朋友問我:「你認為他會回來嗎?」


    我說:「老實講,我一點把握也沒有。結婚這麽久,什麽新奇感吸引力都沒有了,如果他回來,恐怕也是為了他自己,在外頭玩膩了,這裏天長地久,終究是他的家。」


    「你呢,你戒酒,也是為自己。」


    「你有沒有發覺咱們兩夫妻簡直是德配?他嗜色,我嗜酒。」大笑。


    「美女喝醉的時候還是很美的。」


    「謝謝。」


    「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很疲倦,」我說:「眼袋大如鴨蛋,到哪裏去?」


    「去外頭走走,出身汗日──試想想你多久沒出汗了。」


    「你不用上班?」我要轟走他。


    「我一走你就瞌上眼,別忘了你還要等你的良人回來。」


    我笑。


    也罷,出去走走。


    他駕車把我送到郊外,我吸一口新鮮空氣。


    「下車來。」


    我閉上眼睛,靠在車椅上,不肯下車。我累得慌,腸胃亂成一片。我用舌黏黏嘴唇,酒,最好有一杯冰涼的威士忌加冰。


    「運用你的意誌力。」蔣笑,「你的酒癮不致於到那個地步。」


    「你知道什麽。」我懶懶的說。


    「為了你自己,不是為別人,為自己總是值得的。」


    我瞅著他,「看來你倒是真的關心我。」


    「我的心,可昭日月。」


    我格格聲笑起來。


    他遞給我一罐橘子水。


    「不要!」我吆喝道,一手推開,「渴死也不要。」


    他呆視我,「你丈夫怎麽會跑出去同旁的女人鬼混?我要是他,我隻要對牢你就夠了。」


    我嘆口氣,「你將來年紀大了,就會知道,這世界上有許多更好的。」


    「戒了酒,同他離婚,過來與我生活。」


    我摸摸他的頭髮,「真天真。」


    「我不會虧待你。」


    「光明,我是一個純裝飾品女人。男人要我裝飾他們的生命,就得拿其他的來換,你這麽年輕,你不懂得,我是不可能跟你的。」


    「我沒有錢?」


    我微笑。


    「那麽至少出來走走,我帶你去看瀑布。」


    「我不要看,」我皺著眉頭笑,「誰要看那些玩意兒?你以為是初中生去遠足?」


    他生氣,「你就是會孵在家中喝喝喝。」


    我拗不過他,隻好下車。


    我們走了十分鍾的路程,在密簇簇的亞熱帶植物中,吸飽了含青糙味的新鮮空氣,來到一座峭壁,有一道雪白的小型瀑布美妙的掛下山穀。


    「你常帶女朋友來這裏?」


    「隻有最心愛的女人。」他說。我沒好氣的笑,順道打個嗬欠。


    「你像毒癖發作似的。」他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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