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好笑。


    我低下頭一會兒:「莉莉的意思是,想同你做個朋友。」


    陳先生笑說:「我明白她的意思。」


    「你意下如何?」


    「你幾時扯起皮條來?」他問。


    我漲紅了麵孔。真的!怎麽沒想到會有這種嫌疑?


    「對不起,我說話唐突了。」他笑。


    我訕訕的。


    「不,我不是那樣的男人,」他說:「否則不必一直等到如今,你若同莉莉來做說客,未免輕視我。」


    我忍不住說:「禮尚往來,明明送我的表,一下子到她手上,你還不是輕視我。」


    他一怔,隨即大笑。


    「由此可知你對女人一視同仁。」


    「不不不,」他說:「唉,叫我如何解釋呢?」


    「請你考慮考慮,」我取起傘,「給莉莉一個答覆。」


    「我送你回去。」


    雨相當密了,我們仍然沒有乘車。


    在路上我們兩個人都很沉默。


    到了我們的公寓,他說再見。


    我看看潮濕的衣裳與鞋子,站在泡油虹彩中,亦與他說再見。「想想莉莉。」我說。


    小丁在露台看我,他咬一隻蘋果。


    他訝異問:「你同他走?」


    我搖搖頭。


    「剛才在傘下.你穿著美齡式旗袍,我幾以為時光倒流六十年。下次也許要拍一部影片,叫做秋之戀,說一個民初的愛情故事。」


    「到什麽地方拍?」我笑問:「用誰做女主角?」


    小丁扔掉蘋果心,「當然是你。」


    「昨日我做個惡夢,我已經不紅了。」我說。


    「女孩子都有這種恐懼。」


    「像我們這種人,不紅等於死亡!所以要掙紮求生。」


    「別說得太緊張。」


    「是真的。」我黯然。


    「那麽嫁人,你們女孩子還有最後出路。」


    「嫁給誰?」


    「剛才的陳先生。」


    「他?」


    「為什麽不?有事業基礎,有良好風度,又喜歡你。」


    「愛情的火花呢?」我蒼白的問:「風中擁吻、雨中散步?」


    「隻在戲中出現,你可以在戲中過癮,最兩全其美。」小丁笑。


    「你是藝術家,怎麽可以說出這麽傖俗的話來?」


    「咱們也得吃飯。」小丁說。


    我說:「我不會那樣做。」


    「還在等外國的男朋友回來?」小丁揶揄。


    誰都知道我在外國沒有男朋友,不過是用來作擋箭牌。事實上我沒有男朋友。


    我說:「總會遇到的。」


    小丁問:「遇到什麽?二世祖?同行?拆白黨?」


    我無話可說。


    小丁說:「你想一想吧。」


    我笑一笑,他叫我想,我叫陳先生想。


    三天後,莉莉興奮的同我說:「好消息好消息!謝謝你,小秦!我一定會好好的報答你!」


    「什麽事?」我如丈八金剛。


    「陳請我一起赴紐約。」


    我一呆,立刻說:「太好了。」


    「後天出發,屆時戲拍完了。」莉莉直叫直跳。


    原來他仍然是那種人。我嘆口氣,多說無益,是我成就他們的。


    過半晌我說:「恭喜你,要好好把握機會。」


    「我懂得。」她握緊我的手搖來搖去。


    當我說莉莉是個可愛的人的時候,我並沒有昧良心。


    小丁轉頭過來輕輕同我說:「你在等什麽?」


    我也輕輕說:「等下一部戲做女主角。」


    我在身上加一件毛衣。天漸漸涼了。


    花都仍是花都,我沒有艷遇。


    「來,」我說:「讓我們商量一下明天那場戲。」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多年後下了飛機,回家休息,才沐了浴,就忍不住撥電話給李詞平。


    我一直與她通信,她知道我要回來。


    電話接通,果然是她。


    「平姐。」我說。


    「誰,哪一位?」


    「猜一猜。」


    「不會是小功吧?」她的聲音非常驚喜。


    「是我,正是我,平姐,我馬上過來看你。」


    「小功,你的急性子!明天好不好!現在都十一點多了,相信你乘了那麽久的飛機,也累了吧?不如快快休息,明天再作打算。」


    「明天什麽時候?」


    「明天短周,不用到學校去,我們明天早上十一點見,我在美鄉俱樂部等你。」


    「一言為定。」


    但是那一夜我並沒有睡好。


    離開平姐已經六年,六年來隻回來過一次,恰巧那次平姐又在南美洲旅行,錯過見麵的機會,惹得我無限惆倀,這一下子好了,多年的夙願得以心償。


    不知她有沒有變。


    照說像她那個年齡,正是女人最成熟的時期,但是也要看保養得好不好,有些忙得太厲害的就很憔悴,也有一些坐在家中不問世事的,看上去土得不能言喻。


    平姐應該沒有問題。


    她一直長得那座美,又在外頭工作,與她通信時,她的語氣筆調都很平穩愉快,我很高興她會是個例外,但想到明天要見到她,心頭難免一絲絲緊張。


    我在近天亮時才陲好的,鬧鍾一響,馬上跳起來。


    雙眼很忍,也顧不得了,忽忽洗把臉,馬上趕到美鄉俱樂部去。


    我說明了等李詞平小姐。


    我早到許多,叫了一杯凍啤酒,緩緩的喝,挑了一個泳池旁的位置,欣賞在遊泳的女郎們。


    她們華洋雜處,都似花如玉,挺撥的身裁,穿著暴露的泳衣,使觀者心動,熱鬧地嬉戲。我噓出長長一口氣,終於回來了,終於見到平姐了。


    「小功。」


    我抬起頭來。太陽剛巧在她那一邊,我有點目眩。


    「平姐。」我站起來。


    她還是那麽美,還是那麽苗條,她一點也沒有變。


    她甚至沒有架太陽眼鏡來遮掩什麽。


    我太快樂了。


    我連忙拉開椅子,「平姐,讓我來招呼你。」


    她坐下來,「好哇,小功,我真不好意思再叫你小功,你真的長大了。」


    我笑,「平姐,你別倚老賣老的,我今年廿六歲了,還什麽長大不長大的。」


    我倆緊緊的握手。


    如記憶中一般,她的手,陰涼而柔軟。


    她看看我,「曬得那麽黑!」


    伸出手臂同我來比相形之下,她的手是象牙白的,而我的皮膚,卻是深棕色,形成一個強烈的對比。


    「平姐,你好久沒運動?」


    「唉,」她說:「不能再曬,太陽是皮膚的大敵,現在我隻做室內運動。」


    我點點頭,客套之後,我們的話題轉向正路。


    「生活好嗎?」我問。


    「還不是老樣子,教一份書,十年八年也沒有升職。」她也問:「你呢?」


    「在外國做苦學生,受了許多委曲,閑時想來,大哭一場,也不能二數清楚,人長大之後,對這一切也逐漸麻木,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好!」她喝采。


    在太陽底下喝啤酒,有種愉快的眩暈,我說話漸漸就造次了。


    「平姐,聽說你離了婚。」我輕輕說。


    「沒有,」她很慡朗,「我們分居,分開一段時間,想想清楚,也是好的。」


    「現在他在什麽地方?」


    「回美國去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有沒有見我小叔中.」


    「小功,你的腦筋怎麽老是轉不過來,我同你小叔分手,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始終吊兒郎當的。」我說。


    平姐微笑,不願再置評。


    我說:「平姐,你看上去,跟我當年第一次看到你,沒有什麽兩樣。」我是由衷的,相信她聽得出來。


    「真的嗎,小功,真的嗎?不過你的話不能相信,你一直看好我。」我微笑,「可是到底我自己知道跟從前有什麽分別,我經已不能穿兩截泳衣了。」


    「從前你也不愛穿太暴露的衣裳。」


    「小功,你對我真好,」她笑,「無論怎麽,你總是我忠實的『影迷』。」


    我看著她白得如玉的麵孔,是嗎?我偏心嗎?那麽為什麽其他的男人經過她身邊,照樣回頭張望?


    她並沒有過時,仍然愛穿淺色衣裳,配簡單的首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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