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坦白,「他們說一段婚姻的平均壽命是十年,如果晚婚,可以從一而終。」


    他笑。


    「你呢?」


    「我太太過身了。」


    「對不起。」


    「沒關係,我已是個半老頭子,寂寞也慣了。」


    「有孩子嗎?」我很關心。


    「女兒跟你差不多大。」


    「結婚沒有?」


    「沒有,也不念書,周遊列國,拚命的玩。」


    我笑。


    「深夜了,」我說:「明天是早班。」


    「今夜多謝你賞光。」


    「不用客氣。」我說。


    第二天他派人送了大籃大籃的水果來。


    他對我的關懷,是不是父親對女兒?抑或還有其他意思?如果隻為在旅途上添些色彩,他應該對我們的女配角陸莉莉下功夫。


    莉莉不止問我一次了:「那是誰?出手好開闊。」


    她說過不怕男人窮,隻怕男人不豪慡,因為她不跟他們有長遠打算,隻要他們肯即時傾囊,不那麽有錢也不要緊。


    我說是。


    「是你男朋友?」


    「不是,陌生人。」


    「對你很有意思。」


    「我也知道。」


    「你打算拒絕他?」


    我點點頭。


    「你這個人!」莉莉輕輕說:「你這種作風,將來要後悔的:不登台、不要男朋友。別以為你收入好,開銷也大,一年收入一百萬也沒用,十二月分攤下來,又剩多少?你又穿得考究住得考究,別人覺得你風光,我看你還不如我,像樣的項鍊都沒有一條,鑽石小得像碎米珠。」


    我不由得握緊莉莉的手,她真是知心,雖然我與她作風不同,難得兩個人都坦誠相見。


    「況且稅那麽重,你兩個弟弟都在美國念大學,不是三兩年可以脫身的,我知道你有兩棟公寓背身上要付款,七除八扣,沒有剩餘。」


    我長長籲出一口氣。


    「你這種收入,不是可以維持一輩子的,再隔幾年也就兩看,誰是林青霞,從影十年整還可以演少女,現在新進純情女角,比我們肉彈還大膽,動不動露出半邊辱房以廣招徠。這口飯是越來越難吃了。」


    我很感喟。


    「趁早找個對象是正經。」莉莉說。


    我隻是訕訕的笑。


    「你真的不稀罕他?」莉莉問。


    我搖搖頭。


    「讓給我好不好?」她問。


    我笑,「那就看你的本事了。」


    「很少見到那麽瀟酒的中年人。他向我求婚,我就上岸了。」莉莉笑。


    她做人很看得開,能夠把最複雜的事化為最簡單,不愧為福氣好的人,我一直很佩服她。


    況且她夠義氣,從來不會做一套說一套。


    得到我的「同意」之後,莉莉見到陳先生,便主動與他表示親熱。


    其實莉莉的身裁相貌都勝我多多,年齡比我還小三歲,隻是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麽地方是看得見的,我努力演,而她努力玩,所以在銀幕前她就沒有我受歡迎,世事是很公道的。


    一星期過去了,我問莉莉有什麽進展。


    「他人很斯文,」莉莉說:「所以效果比預期中差。」


    我笑,那意思是,她還沒得手。


    「他很喜歡你?」莉莉很羨慕。


    「我從沒想到要做人家的繼室。」


    「他很富有,東南亞歐美都有他的生意。」


    「加把力。」我倒不是取笑莉莉。


    陳先生再請我們吃飯的時候,大夥兒議論紛紛。


    副導說:「怕是看上秦紅。」


    小丁說:「秦紅?才怪,小秦一直像個男孩子,一點風情都沒有,誰會看上她?怕是莉莉才真。」


    莉莉一副洋洋自得狀。


    那日吃飯我沒有去,坐在公寓內看漫畫書吃水果。


    吃吃眼困,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見莉莉在一旁。


    「秦,看,他送我的。」她伸出手。


    戴著那隻鑽表。


    「很漂亮,」我說:「向你求婚了?」


    「沒有。」她說:「真是好人,手也沒碰,便有這麽份大禮。」


    我打個嗬欠,「九牛一毛而已。」


    「小秦,你說我有沒有希望?」


    「嫁他?」我訝異,「你才廿三歲,這麽快想結婚?」


    「與他在一起,我有很大的安全感,小秦,我還等什麽呢,我自知沒有機會像你這般大紅大紫,我自小同我娘兩個拉扯大,她做舞女養我,我自然想她過些舒服日子,她除了嘮叨些之外,就愛搓搓小牌,我們人口簡單,我亦不想出人頭地,結婚是我理想出路,我自幼沒有爹,中年人給我特別的好感。」


    我點點頭。


    「如果你願意做這個中間人,替我說幾句好話,事情就有七分光了。」


    「結婚是人生大事。」


    莉莉很認真,「我也很重視婚姻。」


    「依你看來,這件事有多大機會?」


    莉莉說:「他也是個很聰明的人,他很寂寞。」


    我點點頭。


    「肯不肯替我做個媒?」


    「挑個機會再說。」


    「他就要回香港哩。」


    「什麽時候?」


    「不是為了看我們拍戲,早該走了。」


    「他是為你留下來的。」我笑。


    「是嗎?」莉莉在某些事上非常天真,「他真為我留下,你真的那麽想?」


    我有些慚愧,「莉莉,我會替你辦這件事。」


    「謝謝。」


    第二天是個雨天,拍不到我,沒我的戲。


    我撐著一把彩色繽紛的傘,去找陳先生。


    一下雨就夠情調,在巴黎下雨,往往令人想起「卻堡雨傘」。


    是的,我步行一條街去找他。


    在巴黎我愛走路,很少想到要用交通工具。走路太有意思,風景百看不厭,不捨得不走,而且即使迷路,也在所不計。


    他住在酒店裏,聽見是我,馬上下來。


    我站在大堂裏,雨淋濕我旗袍下擺,抬起頭,看他忽忽自樓梯走下。


    他趨向前來,向我微笑。


    「你怎麽來了?」他聲音裏充滿無限驚喜。


    我也微笑,「有事同你商量。」


    「啊?」他怔一怔,「把傘給我,衣服濕了,不要緊?」


    他總是那麽體貼入微。


    我們在咖啡廳喝茶。


    這是一間老式酒店,地方很寬很舒服,隻有六層樓高,仿哥德建築。


    雨聲很大,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出聲。


    我微笑問:「陳先生快要走了?」


    「公事已畢。」他說:「功德圓滿。」


    「幾時動身?」


    「這幾天。」


    「我們這套戲,十天之內也一定完工。」


    「你的意思是──」他很意外。


    「如果陳先生有空,不妨多留幾天,我想戲煞青的時候,導演要請陳先生吃飯。」


    「啊,秦小姐叫我留下來,我卻之不恭。」他連忙說。


    我很感動。


    時光仿佛倒流,回到多年之前,男女之間的感情尚無限含蓄,以「先生小姐」相稱。大家相識多年,尚未握手。


    我話入正題,「陳先生覺得我朋友莉莉如何?」


    「她是你的朋友?」陳很詫異。


    「是的。」


    「你們性格很不相似。」


    「她比我天真。」


    陳先生不語,隻是笑。


    我解釋,「在我們這一行,有許多背境不同,性格各異的成員,但我們隻有一個共同目標,所以能夠相敬相愛。」


    「那隻是你個人待人之道吧?」陳先生笑。


    「過獎了。」我說:「我也很會保護自己。」


    「保護自己不等於傷害別人。」他說。


    「在保護自己的過程中,一定會有人覺得被傷害。」我說。


    「這話說得很世故。」他點點頭。


    「世人是這樣的,你有可利用之處,而不讓他利用,他就已經覺得吃虧,認為你對他不起。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


    「我喜歡聽你說話。」


    「我也喜歡聽你。」我坦白。


    「你的朋友莉莉與你太不一樣,說來說去,不外是什麽地方的菜好,又哪裏的鑽石便宜。」


    「我也喜歡鑽石。」我搶著說。


    「你也太小心了,總不肯批評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亦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亦舒並收藏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