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開,還是懷念那個洋娃娃般,可以摟在懷中的弟弟,並且覺得惻然,沒有人要養她呢。


    到自己的弟弟有三四歲的時候,我已經很懂事了,弄清楚許多事情。


    第一,許家弟弟不是男孩,是個女孩子。


    第二,許家阿姨是母親的表妹。


    第三,許氏兩夫妻離婚後各自又結了婚,又各自生下孩子,弟弟完全無人認領。


    第四,我仍然喜歡弟弟。


    孩子們一起玩的時候,總是嘰嘰喳喳發表意見,不管三七廿一,有理無理,爭做一哥一姐,越是蠢純越無天才越想出人頭地,表現自身才華。


    唯獨弟弟,玩的時候最合群,玩得最高興,從來不鬧脾氣,不笑鬧,我最疼她,有吃的,總留份大的給她,見不到她,總要找她來。


    與她出奇的投緣,這孩子始終留短髮穿工人褲,想必是沒有人肯替她打理長發,有幾個表妹的頭髮留到腰際,做成油條那樣捲曲。


    那是因為她們有愛她們的媽媽,而弟弟沒有。


    可憐的弟弟。


    我沒有表露出來。


    十四歲已開始發育,也有自己的小女朋友,但心中還記念許家的弟弟。


    這時自己的弟弟頑皮得不能形容,他塊頭變得很大,脾氣壞到頂點,什麽不愛吃都摔出來,不愛玩就破壞,像隻小人牌炸彈,與他完全合不來。


    最糟有一次打了他。


    他把我的坦克車模型一腳踏個稀爛,那是我花了百多小時拚成的心愛物,忍無可忍,把他抓來打手心,氣頭上,用過了力,手心腫起來,像塊糙莓蛋糕,他哭了大概有一年,父母非常生氣,一直不原諒我。


    兄弟之情徹底的破壞掉。


    以後見到弟弟,他總露出一絲敵意,不肯走近我。


    父親說:「他不是不愛小孩,但對自己親生弟弟就不一樣,真奇怪。」


    其實父母可以為我們調解,但是他們沒有。


    你可以說,弟弟與我之間的感情,自幼不佳。


    長大以後,他的脾氣不改,我從來不開玩笑,他卻調皮得天翻地覆,什麽都可以拿來笑一頓,在我眼內,無聊得要命,在父母眼中,他活潑得緊。


    父母對自己的產品甚覺滿意,一一個動一個靜」,他們說,「最佳配搭」。


    冷眼看弟弟,他有他的好處,英俊、高大、聰明,會笑的眼睛,像賊似活溜,十三歲起就有女朋友,比起他,我像老木頭。


    女孩子迫在他身後轉呢,電話不停的打上門來。


    好大膽的新女性,想要什麽便伸手去抓,幸福在她們手中。


    幸虧許家的弟弟比較含蓄,讀到預科,女孩子的理科總是差一點,有時我替她補習,我那弟弟看到她,總愛取笑。


    我同她說:「別去理他,瘋瘋癲癲的。」


    她說:「他有他的福氣,又不見他擔心功課。」


    弟弟抱一隻籃球,下巴枕在球上,看著她笑,「你也是弟弟,我也是弟弟,喂,咱們豈非同道中人?」


    我按捺著說:「對不起,我們在溫習功課。」


    「我也來補習,這一科我也有不明之處。」


    我忽然生氣了,搶過他的球,丟出房間,「出去!」


    他一怔,聳聳肩,出去了,臨走向弟弟——眼。


    弟弟看著我,像是怪我反應過激,「你一直同他合不來。」


    我不否認。


    「有時候我覺得你對我好過你對他。」


    其言不謬,一直都是。


    打我第一眼看到她,就喜愛她,我心中溫柔地牽動,表情一定出賣了我。


    我送她回家時,小弟在園子裏拍球,他比她小一歲,也許他們會有交通,我看到她與他打招呼。


    心裏有說不出的不舒服。


    他隻應吸引那些浮薄的,輕佻的女孩子。弟弟不應與他打招呼,不過,也許她隻是為著禮貌,畢竟我們是親戚。


    那些叫咪咪及露露的女孩子,有時闖過界限,到我房來混,手足不停,摸這個碰那個,我老是不客氣地趕走她們,大力推上門。


    母親說,兩兄弟搓勻一點就好了,她擔心小弟會結五次婚,而我,王老五終其一身。


    沒想到小弟會大膽到鬧出事來。


    他與姬娜走了有一段時候,那是個熱情奔放的混血女孩,最多十六七年紀,已經風情萬種,父親是英國人,在衙門辦事,居然任她無牌駕駛,傍晚便開了小小跑車來接小弟出去,兩個親熱似火。


    姬娜愛穿露背衣服,老是打出雪白一大片背脊肉,也不怕冷,又愛濃妝,戴大耳環,十分似五十年代的國際女郎,但你不能說她不好看,因為年輕,因為活潑。


    但是沒隔多久,人家的父親找上門來。


    把小弟拉進書房,不知說了多久,姬娜不住哭泣,父親的聲音一度提得很高,我且聽到他打小弟的聲音。


    我很難過。


    對小弟失望不在話下,對父母也不滿,早不管教,現在出了事又不能鎮靜處理。


    索性披上外套出外。


    在弟弟家附近,一個電話把她叫出來吃蛋糕。


    看著她圓圓的麵孔,圓圓眼睛,又想起十多年前,我以為她是男嬰的事來,不禁莞爾。


    她不住問我笑什麽,我不肯回答。


    她照例同我訴說著學校中的瑣事,功課壓力很大,她必須考到本地的大學,因為沒有能力往外地升學。


    我並沒有告訴她,我在這兩年努力儲蓄,為著想在必要時幫她一把。


    那日返家,姬娜父女已經離去。


    父親鐵青麵孔,母親躺床上,說是頭痛。


    小弟瞼上五指印痕清晰,垂頭喪氣。


    我沒有問。


    他們不想我知道,我問來也無用。


    這件事之後,小弟收斂得多了,放學曉得回家,周末蹺著二郎腿在房內聽音樂,電話少了大半,異性不再上門。


    我與他仍維持距離,但他真變了很多。


    我不知道結果如何。


    倒是弟弟,她向我打聽這件事。


    「聽說那混血女後來返英國去了,此事不了了之,她很幫男友,竭力說一切由她主動。」


    我不出聲。


    算小弟夠運。


    她問:「他最近如何?」


    「乖多了。」


    「他會改呀?」


    「一個人本性很難變,受了刺激,不過彈壓一會兒,很快又會故態復萌。」


    「你一直不看好地。」


    我皺上眉頭,不再予置評。


    我一直沒懷疑什麽。


    我說過,我是老木頭,可憐。


    過了幾個月,不出我所料,弟弟又活躍起來。


    開頭還是試探性的,與男同學恢復往來,後來就幹脆回復原狀,又找到一班花蝴蝶。


    我也並不寂寞,小弟取笑我,「大哥喜歡做灌溉工作,隻問耕耘,不問收穫。」


    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麽,但弟弟是否明白?這麽些年了,我是否表現得太含蓄?


    她沒有考上大學,沮喪得不能形容。我趕緊安慰她。


    「平時不夠用功,嗯?」


    「我已經煩死了,你還來打趣。」她用手捧著頭。


    我沉默,是,我是不懂說話,不像小弟,一開口便討人歡喜。


    「有什麽打算?」


    「還有什麽好打算的。」


    「不是想找事做吧。」


    「沒有別條路了。」


    「怎麽沒有。」


    「說來聽聽。」


    「第一,你可以接受我的資助,到外地去繼續學業。」


    弟弟詫異的看著我,「那怎麽可以。」


    「為什麽不可以。」


    「不不不,我不能接受這樣的大恩。」


    「第二,」我管我說下去,「你可以從頭來過,明年再考。」


    她不語。


    「第三,」我笑,「你可以結婚,做全職主婦,這絕對是份好事業。」


    她漲紅了臉,「你們兩兄弟,真是一樣會取笑人。」


    我背轉她,「弟弟,我對你怎樣,你不是不知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這話憋在胸中若許年,終於說了出來,反覺空虛。


    良久弟弟都沒作出反應,我忍不住,回過頭來。


    隻見她蒼白地坐在書桌前,不發一言。


    我納罕,怎麽會有這個反應?


    「弟弟——」


    「不當我是弟弟?」她問我。


    輪到我頭上的血全部往腳下流,耳畔嗡的一聲。


    來了,古典悲劇來了。


    「當你是弟弟?」


    「我一直把你當大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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