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不語。


    過很久她說:「下個月明明要到了。」


    是的,一煞時十月份便過去。


    小尹不見人,老瑞仍然孤家寡人。


    妻覺得我料事如神。「雖是勢利眼,不過眼光夠準。」


    怎麽能這麽說,這明明是擺在眼前的事實,怎麽好說我勢利。老瑞嫁個船王,我也不能沾她的光,她嫁乞丐,未必會向我借貸。


    不過老瑞那麽好勝,她非要嫁個她認為可以為她揚眉吐氣的男人不可,雪一雪「前恥」。


    她說:「明明提到婚嫁,後來見到離鄉別並的到美國去,算啦,我愛香港,捨不得。」


    就這樣找個梯子下台來。


    「結婚管結婚,以後別叫得通街都知。」


    「我明明決定,後來才改變心意。」她說。


    「後來是誰改變主意?」我問。


    「我!」


    「為什麽?」我直截了當的問。


    「我嫌他煩了,一直催我到美國去,當初,誰也沒有提過去美國。」


    我說:「到外國你們何以為生?」


    「他沒問題,他家人都在那裏,我可無聊了,這裏朋友多,美國不認識人。」


    「可以念書。」


    「唔──臨老念什麽書?」她不耐煩起來,「我們說別的好不好?」


    我閉上尊嘴。


    妻給我一個「你好不識相」的表情。


    妻是對的。


    我太不識趣。


    我記得我與妻從相識到結婚,簡直沒有人知道,到私底下訂了婚,才告訴親人,旅行回來,便實事就是的組織家庭,直到如今。


    我從沒想過有人居然可以把結婚當中獎金似的大肆宣揚及慶祝。


    這未免太看低自己;像是沒人要的籮底燈,忽然獲得賞識,樂得暈頭轉向……這是不對的,老瑞一開頭就錯了。


    一個人,隻要有一份好的職業與健康的體格,總會獲得理想的配偶,而終究可以為閣下揚眉吐氣的人,始終還是閣下自己。


    多少女人嫁入豪門(真的嫁了進去),因為不獲夫家賞識,還不是一無所獲的黯然離開。


    婚姻最重要是門當戶對,誌趣相投。


    老瑞經過這次之後,著實憔悴了一陣子。


    我很同情她。她「失戀」了,可以這樣形容她,不過用「失意」兩字,比較適合。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豈止八九!


    老瑞喝醉了酒就到我們家來,我們騰出沙發來讓她躺著,對她很好。


    真是的,一個完全沒有背景的女子,在社會要闖出名堂來,太不容易了。誰關心她的病痛、需要、挫折,以及死活?一切都憑她自己,做得好,是應該的,做得不好,立刻成為笑柄。


    這就是老瑞一直渴望出人頭地以及揚眉吐氣的原因。


    她想嫁得一個社會上公認的好男人,不是生理上的需要,而是心理上的。


    她對婚姻的憧憬很大,很不著邊際,老以為婚後可以一步升天,吐盡一口鳥氣,添增一種被需要的好感覺,出嫁從夫,她樂意在小家庭裏做一個主婦。


    但請看看妻。


    她何嚐不是嫁予一個社會公認的好男人,但是她不但有一份全職,回到家來,還不是什麽都得她動手,有幾次累得她僅叫,向我跳腳,控訴我不幫手。


    別以為這算勞苦功高,公公婆婆還嫌她不趕快替咱們家添個男孫!


    瞧,為人妻豈是易做的。


    嫁到外國,即使有房子有車子,也夠悶的,五六十歲的退休人土都說吃不消,更不用說是年輕主婦了,一天到晚對本洗衣機洗碗機……老瑞這次失意,難保不是幸運。


    妻都常常說:「唉,我嫁了你,你們家便多了條不用吃糙、忠心不貳的牛。」


    嫁人與享福沒有絲毫的關連。


    所以不要說是生孩子,這年頭肯嫁人的女子也不多了,越有資格,越夠知識的,越不肯嫁。


    有一陣子,家裏特別的靜。


    我對妻說:「莫非老瑞又有男朋友了?」


    「看樣子是。」


    「這樣也好,屢戰屢敗,失敗乃成功之母。」


    不知道這次是啥人。


    「是誰?」我問。


    妻說:「除了自己妹妹,誰敢問誰?不要緊,她一向喜歡宣揚,她一定會自己說出來。」


    我們等了一個禮拜。


    老瑞把她的男友帶出來見麵。


    這人還真有一手,男朋友外表都不錯。


    他姓魯。


    小魯一表人才,西裝畢挺,說話有紋有路。


    但是結婚仍然是另外一件事。


    一看就明白,吃頓飯,奮場戲,小魯樂於奉陪,但結婚,嗯,怕還需要一段日子。她老遇到這種男人。


    雙方總得互相觀察清楚,認為切合需要,那才可以談論婚配。


    剛認識就提到婚嫁,哪個男人會不被嚇跑?希望老瑞理智一點。


    大家吃了一頓豐富而愉快的晚餐。


    由我付脹。怎麽好意思叫陌生人拿錢出來。


    飯後我們去喝咖啡。


    我與小魯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閣下哪裏人?」


    「廣東,不過自小在香港生活。」


    老瑞加一句:「他是獨子,家裏是老式家庭,父親過世了,母親打理一家藥行。」


    我皺一皺眉頭:「魯先生幹哪一行?」


    那小魯稚氣的說:「我此刻念博士,還沒出來做事。」


    我嚇一跳!這麽小?還沒畢業?


    老瑞連忙說:「他也有二十九歲了。」


    廿九歲還沒考到博士。我弟弟廿五歲就拿到這銜頭。


    看樣子老瑞還要放多一陣太子帳。這是很累的一件事,不知她有沒有心理準備。


    吃完茶我們也就散會。


    妻坐在梳妝始前把頭髮拆開梳通。


    我靠在床上看她理妝,忽然心中漲鼓鼓地充滿幸福。茫茫人海,能夠找到一個相配相愛的伴侶,真不是這麽容易的事。


    我很滿足地睡了,覺得諸人苦海無邊,我則經已回頭是岸,上天待我不薄。


    第二天起來,對妻特別的溫柔體貼。


    這年頭,男人找妻子難,女人嫁丈夫也難。


    人挑你,你挑人,難得大塚合眼緣,又要家庭允許,太不容易。


    我們等老瑞帶來好消息。


    這次她同這男人走了很久,總有三五個月。這對老瑞來說,已是半輩子那麽長久,很難得了。


    一日下班回家,看見妻在同她說話。


    妻說了一半:「……你也不小了,一晃眼三十出頭,也得為自己打算打算,一夫一妻,圖個正經,天天過著春意鬧的日子,多累。」


    「我們快要結婚。」老瑞說。


    「他有經濟獨立的本事?」妻問。


    「也許可以住他家。」她低下頭。


    「別開玩笑了,天長地久,你能跟申一個廣東老寡婆住?也許人家每天早上六點正要起來上香給神主牌呢!叫你陪她,你肯不肯?」


    老瑞不出聲。


    妻笑一聲,「怕不怕?」


    「什麽都被你料中。」


    「你自己好好考慮,沒有好的對象之前,不必談婚論嫁。」


    「人家會笑我嫁不出去。」


    「人家未必有空笑你,有那麽無聊的人,你也不必理會他們說些什麽。何必擔心,人家黃築君張敏儀還沒有嫁人,你急什麽?」


    「但是人家有事業。」


    「事業是自己努力得來的。」妻說:「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麽地方是看得見的,你老掛著談戀愛,人家埋頭苦幹,當然人家有事業。」


    老瑞發呆。


    我捧了某進去。


    妻向我道謝,接過茶杯。


    老瑞很感嘆的說:「你們真的相敬如賓。」


    我微笑,「這樣默默地快樂不為人知的生活,你過不慣。你是個不斷尋找刺激的人。」


    老瑞白我一眼,「別尋我開心了。」


    我說:「這種事急也急不來,該你碰見的,你一定會碰見。」


    老瑞說:「再遲,遲到幾時呢?這些日子來,穿衣服賠化妝品也蝕得光光的,又住在親戚家,自己連公寓都租不起,做了七年工也不見有升職機會,再不嫁,更加山窮水盡,我連申請到美國旅行,領事館都不批下來,」她頓足哭喪著麵孔,「分明嫌我不夠資格。」


    我未想到她的處境尷尬到這種地步。


    妻與我麵麵相覷。


    我說:「先要解決住的問題。不能再住在人家家裏。」


    「出來怎麽辦?租人家一間房間,不如住他們那裏。」


    「可以租層小公寓。」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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