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兩鬢白,高大身裁。」那位太太形容著。


    我一聽便有點分數,但麵上不動聲色。


    我假裝側頭想了想,笑答:「客人多,記不清。」


    她又耐心的問:「有沒有一位小姐,二十出頭,長得很美,留一把長頭髮?」


    我也搖搖頭,「不記得。」


    那位太太嘆口氣。


    我微笑問:「你是司徒太太吧?這瓶我幫你提出去。」


    「不用,我自己來。」


    「小心走。」


    她向我點點頭。


    當然她不會相信我不記得這兩個客人,隻是我不想牽涉在客人的私事裏。


    她出門,我替她拉門。


    事情很明白。中年太太找中年丈夫,她知道丈夫有一個年輕的女朋友。這個女孩子周旋在兩個男人之間,一個有錢,一個年紀與誌趣都與她相近,不易選擇。


    中年人當然不止帶年輕的女友到我這片店來買東西,這位太太四處打聽他不知有多少次,她雖然在我這裏得不到什麽消息,但別人未必似我般不發一言。


    所以這件事遲早穿崩。


    我深深嘆息。


    真麻煩,總共才兩個性別,已經這麽麻煩。


    我鎖門提早回去休息。


    我那夜睡得並不好,夢見所有的冤家都聚在一塊兒,大打出手。


    驚醒後不禁笑起來,這關我屁事,要我關心。


    我去開店的時候精神仍然恍惚。


    我這些客人來來去去,左右我的精神,我必須要控製我自己。


    有一位經紀上門來,他是珠寶掮客。


    我說:「老張,你的東西太值錢,我買不起。」


    「最近淡,我不得不多走幾間鋪位。」他無奈。


    「我對你的貨最感興趣,攤開來看。」


    「有些舊胸針,最近有客人自翡冷翠帶回來,那時很流行用銀鑲半寶石,你或許會買。」


    他讓我看貨色。


    真美,又來自那樣的古都。


    我問:「這東西至少也有紀念價值,是什麽人賣出來的?」


    「嘿,這是世界性問題,人人都等現鈔用,多少名人的後代把字畫以至紅木家私都賣出來……」


    我問:「經濟那麽拮鋸?」


    「噯,你有所不知,套了現款去舞廳跳舞呢!」


    「要命。」


    「不說你不知道吧?」他笑。


    我搖頭深深嘆息。不肖子孫自古多。


    「這幾隻玻璃鼻煙壺不錯哇!」老張說。


    「假的。」我笑。


    「像你這麽老實的人,居然也賺錢。」


    「我也是個老江湖了。」


    「這幾樣東西,先留在你這裏可好?」


    「好的,有人要才算錢,我也周轉不靈。」


    老張說:「再見。」


    「慢走。」我說。


    那幾隻胸針美得不得了,有一隻是新月型,鑲滿碧茜石。碧茵中的特有蟬翼裂紋清晰可見,玲瓏美麗,我在胸前比一比,不如奢侈一下,買下來自己用。


    正在這時,有人推門進來,我抬頭一看,咦,是誌德與他那美麗的女友。


    他們兩個人又在一起了?


    連我都為他們喜上眉梢。


    那女孩子穿著新近又流行回來的大毛衣,束馬尾巴,手臂繞在誌德腰間,嬌嚀動人。


    她同我說:「有隻瓶子,想還給你。」


    我說:「貨物出門,恕不退換。」否則人人看膩了來換別的擺,我豈非吃西北風。


    「不,我不用你退錢。」她把瓶子與鏡子取出放櫃檯上,「我不要了,我同誌德說明白,我要的是他。」


    「啊。」這麽奇妙。


    「所以瓶子不要了,其他什麽都不要了,隻有他是重要的。」她很甜蜜的笑。


    我放心了,「既然如此,瓶子不瓶子又有什麽關係?」


    那女孩子扮一個鬼臉,「再見。」


    他們兩個人走了。


    我胸中陰霾一掃而空。


    再沒有比看到有情人終成眷屬更愉快了。


    我把那隻瓶於放回原處,再者有誰有緣來買它回去。


    我不希望以後再看到誌德與他的女朋友。


    我伸個懶腰,陽光射在我身上,暖洋洋有說不出的舒服。


    在這個小小的琉璃世界裏,我看盡人生百態。我是一個觀眾,不參予任何一場戲劇,但人都是天生的演員,在我身邊兜來兜去,令我大飽眼福。大力水手與表叔我因為勤打網球的緣故,故此右手臂比左手臂粗壯,有個綽號,叫「大力水手」。


    如果我是個男孩子,我不會那麽介意,可是我今年十七,是個大姑娘,背著這樣一個綽號,未免有點痛苦,也顧不得了。


    我第一次真正僧厭這個名字的時候,是遇見「他」的那一天。


    我還記得那一天大雨,滿天烏雲,兩下得像一條條白色的粗麵筋,我約了女同學美兒打球,好不容易租到的場子,即使下冰雹也要打,所以明知沒有希望放晴,也趕了來報到。


    有人跟我們同樣的不甘心,一樣在大雨中來回奔跑,那個男人的球技是一流的,他對手是一個捲髮的貌美女郎,一邊格格地笑,不甘示弱,與他扯成平手。


    我撐著傘觀看這兩個人,心中不禁佩服他倆的勇氣,回去恐怕是要病的。


    他們終於扔下球拍,他飛躍過網去與她擁抱接吻,兩人親親熱熱的走過來,淋得似落湯雞。


    他驚人地英俊,相貌似畫報上走出來的電影明星,他的女朋友則像熱帶美女,褐色皮膚,艷紅嘴唇,左頰一顆痣,就差耳畔沒活一朵大紅花,就成為大溪地女神。


    我怯怯地提起球拍,凝視他倆。


    他看見我,對我說:「你也想打球?雨太大了,回去吧,小心淋到而著涼。」


    我衝口而出,「你呢?」我問。


    「我們不怕。」他微笑。


    「為什麽不怕?」我又問。


    「我們年紀大了,沒有多少日子好活了,要及時行樂。」


    「這是什麽話?」那女郎笑,「對孩子說起這種話來。」


    他但笑不語,摸著女友走開。


    就在這個時候,美兒趕到,大聲叫我,「大力水手,大力水手!」


    他聽了轉頭再看我一眼,充滿詫異。


    就打這個時候,我恨這個綽號。


    美兒拉住我衣袖,「你怎麽了你?獨自站在此地發怔。」


    「沒什麽,」我說:「下這麽大雨,不打了。」


    她也很悵惘,「天公太不作美。」


    「走吧。」我說。


    「大力水手──」


    「別這麽叫好不好?」我很反感。


    美兒笑,「在大強麵前不這麽叫就可以了。」


    我不響,冒雨打道回府。


    大強在家等我。


    「小柔,我真怕你會冒雨打球,記得嗎?上次為此中暑,病了兩星期。」他說。


    我看著他那濃眉大眼,心想:大強什麽都好,就是欠缺一份魅力,要等他成熟,恐怕是廿五年後的事了。


    「怎麽?」他笑問:「又耍性子了?太陽不出來也要發脾氣?」


    我悶悶不樂。


    母親出來,看到我倆在客廳呆坐,說道:「小柔現在是所謂青春期,動不動鬧情緒,連她自己也難以控製,別去理她。」


    我倒笑了。


    「小柔,你表叔帶著女朋友來了香港,你父親今夜在家請他,有空的話就留在家中吃飯吧。」母親說。


    「我從來沒聽說過有這麽個表叔。」我咕噥。


    「父母的話,你幾時聽進過耳朵呢?」母親對看我笑。


    「什麽表叔嘛?」


    「你祖父當年遠房親戚過繼的一門宗親,查實毫無血統關係,但是一表三千哩,故此也得叫他一聲表叔。」


    大強睜大了眼睛,「真複雜。」


    母親不在乎的說:「親戚多才熱鬧,我不介意招呼他們。」


    大強說:「本來想叫小柔出去看部電影。」


    母親笑,「改天吧,大強,如果你不介意,今晚也請留下吃便飯如何?」


    大強看我一眼,猶豫。


    我搶著說:「咱們家親戚吃飯,你夾在其中幹什麽?沒因由,走走走。」


    轟走了大強,心中稍微舒服,像是出了一口氣。


    母親問我為何那麽煩躁,我也說不出道理。


    過一會兒我問:「媽媽,在眾人眼中,我是否仍是一個小孩子呢?」


    「眾人?那要看『眾人』是什麽意思。」她咪咪笑,「在大強眼中,你不是孩子,在我們眼中,你當然是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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