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漲紅了麵孔,「你不相信,我沒有法子。」


    我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老兄,那邊又有人來叫你簽名了,這頓飯你付吧。」


    我站起來走。


    才到家,女傭說:「楊先生找你找得急。」


    我回電,他劈頭就問:「你開幼兒班授課?」


    我暗地咒罵一聲,哪個嚼嘴的將來落拔舌地獄!把消息傳得那麽快,這種人,辦正經事如果這麽落力,早已發了財立了品。


    「沒有的事。」


    「有人看見你同一個男孩子走,像兩母子。」


    「別那麽誇張好不好?」我憤慨,「人塚也有廿三四歲了。」


    「聽,不打自招。」


    「想幹甚麽?」我問:「找甚麽碴?」


    「我過來陪你。」


    「不要!」


    「新歡會找你?」


    我說:「楊必業,你少滑稽,我同你兩個人都是個年老妖精,說什麽不要緊,人家可還是純潔的青年,而且事業剛開始,一旦行差錯錯,一生就完了。」


    「嘩,這麽替別人若想。我過來好不好?」


    「你在我家進進出出,甚至過夜,誰說過不好?」我啪一聲掛斷電話,真無聊。


    我在做功課的時候他來了。


    他推開我麵前的參考書。


    我脫下眼鏡放桌上。


    他取起我的眼鏡把玩,「你遠視得早。」


    「什麽遠視,幹脆說是老花,不就可以了?」我嘆口氣,「頭髮也白得早。」


    「嘖嘖嘖,才四十歲不到。」


    「你想說什麽,楊必業?」我微笑。


    「他知道你老花嗎?他知道你染髮嗎?他知道你的臭脾氣?他知道你臨睡要服藥?星期天什麽地方都不願去,聽十小時音樂?」


    「你想說基麽?」


    「我想說:人不如舊,你與我在一起,不必做戲。」


    「我一向不做戲。」


    「多多少少總有一點吧!真的,日子久了很辛苦。不比我倆,人到中年,一切湊合,振作起來的時候打扮一下,也還頂充得過去,你想清楚好了。」


    「你說什麽?我不用想都很清楚。」我白他一眼。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看誰緊張,看誰害怕?」我微笑。


    「明濤,我們太過知彼知己,簡直站不起來。」


    「可不是。」


    我的心情似略為放寬。


    「結婚吧!」他說。


    我不響。


    「我訂了套首飾,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推開書,「我們出去吃飯吧。」不想再說下去。


    早上,天色還算好,除了少許煙霞外,很光亮,我照例睡眠不足,打著嗬欠,活脫脫似個癮君子。


    「嗨。」


    我轉頭。


    劉振華穿了運動裝倚在他的車子邊,朝氣十足。


    我想起楊說我們像兩母子,不禁不服氣。這種笑話由我自己來說無所謂,出自他的嘴巴是侮辱,我很生氣。


    「你又來了?」


    「是的,送你上班,今天我休息。」


    「我不用你送。」我說:「我慣了一個人。」


    「去哪裏?」他非常堅持,「女人不可以獨來獨往。」


    「北九龍裁判署。」我說。


    「做律師是怎樣的?」他很羨慕,「我小時候一直希望能夠做專業人士。」


    「怎麽樣?讀書的時候很辛苦,壓力很大,畢業後建立聲望花掉我十年,現在?為大眾服務。一般人以為做專業人士最開心,高高在上,事實上剛相反,任何人隻要付出些少代價,專業人士便得為他們服務得鞠躬盡瘁。」


    他似乎不大明白。


    「演戲也是專業,觀眾捧你場,花少許代價,你就得日日求進步,多累。「


    他點點頭,「你說話根有意思。」


    「中年人生活經驗豐富,當然比少女的哈哈哈有些示同。」


    「何必把自己說得那麽老?為保護自己?j他笑,「我不會侵犯你。j


    「叫人看見你與我出入,不大好。」


    「對你不好?」他似乎很受傷害。


    「怎麽會?」我說:「對你不好,當紅的小生明星……應當保持形象純潔。」


    「你說得對,還是做普通人最好。」他說:「沒有壓力。」


    我看看腕錶,「再跟你說就遲到了。」


    我扭地不過,還是上了他的車。


    在車中他絮絮告訴我他的一生。我有一雙耳朵,他的一生非常簡單,中學畢業後考上演員訓練班,一炮而紅,很多女孩子追求他,他的朋友甚眾,他偶然的機會認識家瑛他們,再聯帶見到我。


    他一定要堅持愛上我。


    這我相信,他們的愛是泛濫的,略為歡喜便稱之為愛,來時似一陣風,去時也似陣風,當時認真得不得了,隨後忘得一幹二淨。


    不比我們中年人,一件舊衣服要送人還得考慮遲疑半晌。


    他們有的是精力,有的是時間,花費一下,根本不算得什麽。


    略感興趣便是愛。


    ──我愛巧克力杏仁糖!


    ──我愛沙宣牛仔褲!


    我愛巴黎。


    我愛──


    一切都是愛,愛的世界。


    他們的情感還未轉酸。


    我問:「你幾歲?」


    「九月就廿二歲了。」他問:「你呢?」


    我,還不能夠做他的媽,不過幾乎可以了。


    他使我想起多年前,自己穿著中學校服時的瑣事;看公餘場、飲冰、買電影畫報、逛公司……!任何細小得微不足道的事,都會引起無限歡愉。


    現在……現在連結婚生子都不過是例行公事,一句「這是我應得的」就掃除了一切快樂。


    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已經喪失作業的本能了呢?


    「你在想什麽?」劉振華問我。


    「沒什麽,在想年輕真好。」


    「你也年輕,年輕得很呢。」他說。


    「不,不一樣了,我已經為下樓梯作好準備,怎麽樣斯文高責地消失退出,是門藝術。」


    「我以為隻有女明星才關心這一套。「他笑,「有協女孩子說難得趁這幾年多賺一點,但是在銀幕前對著觀眾日漸憔悴老去,需要很大的勇氣。」


    「你呢,你打算如何?」我問。


    「賺一點錢,做做小生意……我沒想得那麽遠?」


    「到了?」他何必想得那麽遠。


    「我在這裏等你。」他說。


    「別傻,好幾個小時呢。」


    「那麽今天晚上我們一起吃飯。」他說。


    「好的,七點半請來接我。」


    「謝謝你。」他忽然感動了,要拉我的手。


    我溫和的說:「我要遲到了。」


    那日心情特別好。情緒好跟情緒壞都會令工作失水準,我為自己的失態啞然失笑。


    就是為了這個小朋友?


    散庭我步出街上,楊必業按按車號叫我。


    「你?」我故意說。


    他推開車門,我上車。


    「四十多歲,還開這種時速一百六十公裏的跑車?」


    「唔,你認識什麽人廿多歲就開得起這種跑車?」很有深意的向我投來一眼。


    我不答腔。


    「腳踏兩船是非常危險的事。」他又說。


    「我身邊一隻船也沒有,哪有這種福氣!」


    「別太謙虛了,我們隨時可以結婚。」


    「婚後呢?」我問:「很多人以為結婚是一個高潮,遇後什麽都不必做,你我都不會那麽天真吧?婚後怎麽辦?你管你出去玩,我管我工作,是不是?那還結什麽婚,幹脆維持現狀。」


    「我會在家陪你。」


    「太陽也會西天出。」


    「要對你自己有信心。」


    「何必爭這種意氣?我並沒有使人改邪歸正的異能。」


    「我答應你──」


    「你急什麽呢,十年八年都已經過去,忽然之間在這三兩日之內要逼我嫁你,你若真為我改變,你也不會是一個快樂的人。」


    「我忽然好想結婚。」


    「因為結了婚你會有一個私用的女人。」


    「而且有私人的孩子。」


    「生孩子?你饒了我吧,我都更年期了,」我微笑,「楊必業,如果你真的那麽愛孩子,早二十年前都該做了爸爸,現在也不遲呀,男人可以生到八十歲,外頭大把發育時期的少女可以為你傳宗接代,我無能為力。」


    「我可以使你枯木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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