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秉初微怔:“你沒有名字?”


    謝大當家沉默許久,嗯了一聲:“十九歲之前,寨子裏的人都叫我謝丫頭,因為我爹便是這麽喊我的,可笑的是咱們院子裏養的大黑狗還有‘黑獅’這個名字。”


    溫秉初不易想象,一個女子從小到大都沒有名字,被人‘丫頭’、‘丫頭’地叫著是什麽感受,他有個胞妹,小他許多歲,也是父母老來得女,寵愛得很。


    他與兄長對小妹愛護、嬌慣,一點兒磕碰都舍不得,別說是十九歲不出嫁了,小妹十歲他們就得開始張羅著門當戶對又人品好相貌佳的小公子觀望幾年。


    謝大當家說這些,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可憐,風輕雲淡的口氣,反倒讓溫秉初對她有些同情。


    就在方才,他險些開口讓謝大當家歸順溫家,溫家絕對不會虧待奇峰寨的人,反正她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子當寨主當得也累,何不撒手逍遙。


    可這話溫秉初就是開不了口,謝大當家有姓沒名,身後僅有個奇峰寨,若奇峰寨當真歸順了溫家的兵隊,那她何去何從?


    溫家無需女人上陣殺敵,她不識字,不通文墨,性格粗魯又沒什麽腦子,想要替她找個人嫁了都難,謝大當家隻會舞刀弄槍,又有個奇峰寨山匪頭子的名號在,比旁人更難於百姓中生存。


    風已吹了許久,謝大當家抱著溫秉初的腿結結實實地睡了個醒酒覺,再睜眼時已是傍晚,幾個時辰過去了,溫秉初都這般站著不動,走也不是,留也尷尬。


    謝大當家揉了揉發疼的眉尾,起身後伸了個懶腰,又拍了拍溫秉初的肩膀道:“走吧,回去了。”


    溫秉初一時無話,隻盯著自己早就已經麻木了的右腿,緩慢抬起,一瘸一拐地跟在了謝大當家身後。


    見溫秉初走得慢,謝大當家回頭瞥他,隨後勾起嘴角笑了一瞬,幾步跳回來對溫秉初道:“我背你走吧。”


    溫秉初仿若被燙了一般抽回自己的手,輕輕皺眉:“不用。”


    “我不和你委婉,我現在肚子餓極了,隻想回去吃飯,若你不讓我背你走,那我就扛著你走,反正得快些就是。”謝大當家說得直白,溫秉初已是不知多少次在她麵前白了臉又紅,紅了臉又白。


    最終溫秉初選了個折中的方法,讓她扶著自己走。


    溫秉初碰到她的手時,心下忽而一動,他垂眸悄悄看了一眼,謝大當家的虎口有常年握劍的繭,手指上還有自幼幹活留下的細小的疤,與他見過的每一個女子的都不同。


    巨石峰主營的院子裏那群山匪喝了幾個時辰,因此也忘了給言梳這屋送吃的。


    言梳不好意思出門去要,光是看著那群人喝得東倒西歪,滿嘴胡話她就不敢出門了。


    謝大當家不在,夏達是第一個被灌倒的人,他一早就被人扛下去了,後來又很長時間,這些人在院子裏吃,在院子裏吐,還有一些就在院子周圍方便的,一時間小院裏滿是酒氣飯菜味兒,難聞得很。


    言梳早早就將靠著院子那邊的門窗關上,盤腿坐在床上覺得還是修煉好,可是肚子餓得她無法集中精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外的天都暗了下來,宋闕昨夜沒睡,加上手上捧的是《開國誌》,早就有些犯困,傍晚時分便靠在窗邊睡了過去。


    窗台上落了一隻圓滾滾毛茸茸的鳥,言梳過去那隻鳥就飛走了,她有些心虛自己方才靠近時心裏想的是這麽肥的鳥肉一定很多很好吃。


    怕是一時半會兒,她引不來小動物對她友善,更別提叫它們主動親近她了。


    謝大當家才走到院子外便被那院子裏橫七豎八的人給驚了,乍一眼看過去像是屍橫遍野似的,真正清醒的沒幾個,絕大部分都是睡死了不到明日是醒不過來了。


    索性巨石峰還有其他營,謝大當家叫一個看上去還能走的人去差些人過來,把殘局收拾一番。


    等院子裏清理妥當之後,彎月高掛,薄雲被風吹散,謝大當家的酒醒了,而屋內言梳的肚子已經咕嚕嚕叫了好幾聲。


    言梳走到桌邊端起茶壺打算倒水喝,結果茶壺倒扣,裏頭一滴水也沒有了。


    她舔了舔嘴唇,瞥了一眼還在睡的宋闕,揉著肚子心想要不要出去在那些桌子上隨便找個幹淨的東西吃,可後來想到有的人把嘔泄的都吐在飯菜裏,她就失了胃口。


    房門被人敲響,言梳皺著鼻子聞了聞,嗅到了一絲香味兒,於是她朝門邊跑去,打開房門後第一眼看見的便是托盤上放著的雞絲麵。


    雞肉被撕成了一條條,裏頭放了幾根青菜,雞湯打底,油花飄在了麵上,言梳吞了口口水,抬頭看去,見到了謝大當家似笑非笑的臉。她一怔,意圖端麵的手收了回去。


    “給你吃的。”謝大當家將麵往前抬了抬,言梳接過,也不知自己是否要警惕此人。


    謝大當家其實隻是看上去凶,也不壞,言梳見宋闕還在睡著,就不放謝大當家進門,索性謝大當家也沒打算進屋。


    她清了清嗓子,道:“讓你師父出來,我與他說說話。”


    “師父睡了。”言梳道:“我也不太想讓你與我師父說話。”


    謝大當家眉頭一皺,言梳端著麵卻沒急著吃,隻問:“你找我師父有事嗎?”


    謝大當家點頭:“算是有事,想讓他教我識字。”


    “啊?”言梳這回是驚了,她低頭看了一眼手裏的麵,小心著問:“你給我吃麵,就是為了向我師父學識字?”


    “不然呢?”謝大當家撇嘴:“雖說你師父長得是有幾分姿色,但我也不是三心二意之人,說好了娶溫二就得言而有信,不會覬覦他人美色的。”


    “……”言梳覺得她這話聽起來怪怪的,但話裏的意思倒是頗為受用,她點頭道:“如果隻是要識字,我也可以教你的,用不著我師父。”


    “對哦,你這小丫頭也會看書。”謝大當家點頭:“那也行吧,反正先會了識字再說。”


    言梳見她答應,鬆了口氣,這才捧起碗先喝了口湯,熱乎乎的雞湯鮮味十足,她又拿起了筷子吃麵,口齒不清地問謝大當家:“你要識哪些字?我們從哪裏開始?”


    謝大當家想了想,道:“你聽過《千字文》嗎?”


    言梳點頭:“那是最基本要看的書了,小孩兒讀的。”


    謝大當家的皮膚不算白,麥色中透著幾絲詭異的紅,她窘迫卻又故作掩飾道:“那就從《千字文》開始學吧。”


    言梳唔了聲:“那好,謝大當家備好紙墨,我明日去找你。”


    “要什麽紙墨?”謝大當家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對著對麵寫下了“天地仁義”四個字,道:“就這麽教。”


    “明日……”言梳還未說完,她又打斷:“不是明日,就現在!你一邊吃麵,一邊教。”


    言梳:“……”


    結果言梳一碗麵吃完了,一直教到了子夜,才勉強教會了謝大當家寫下“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個字,其中‘天地’二字是她自己本來就會的。


    言梳一向早睡早起的,昨夜睡得過於遲,早間太陽升起,宋闕終於將《開國誌》看完了,言梳還趴在窗上睡覺。


    宋闕合上《開國誌》,換了一本繼續看,才翻了一頁便聽見小木屋從外被人篤篤篤敲響,他側身看去,便是這一眨眼的功夫,對方不耐煩地又篤篤篤敲了幾下。


    “言丫頭!開門!”謝大當家的聲音在外頭響起。


    言梳睡得不深,唔了一聲驚醒,從床上爬起時頭發還有些亂糟糟的,額前的短發於腦門兒上翹起一個半圓,宋闕看見了,噗嗤一聲笑出。


    言梳聽見宋闕笑,不明所以地歪著頭眨了眨眼,模樣過於可愛了些。


    門外謝大當家又喊:“言丫頭,還沒醒?你不是說你起得早嗎?”


    言梳唉聲歎了口氣,這才想起來昨夜教謝大當家識字這回事,可光是想起來她就開始頭疼了,因為謝大當家真不是一般的難教,言梳覺得自己攬下了相當重的任務。


    再看一眼依舊在笑的宋闕,她心想要不要把謝大當家識字這事兒推還給宋闕?念頭才一起又被言梳壓了下去。


    不行不行!


    言梳朝外道了句:“我先洗漱。”


    謝大當家道:“那行,我就在門口等著。”


    言梳梳發時,宋闕問她:“你何時與謝姑娘這般熟識了?”


    言梳撇嘴,回頭幽怨地看向宋闕,心想:我這可是為了你啊師父!謝大當家倘若也真看上了你,要你與溫公子一般當她的壓寨夫君可怎麽辦?


    嘴上卻說:“我一個衝動,好似替師父認了個徒孫回來了。”


    宋闕教她道理,她教謝大當家寫字,那謝大當家算是宋闕的徒孫了吧?


    第35章 舞腰   何如明月夜,流風拂舞腰。


    謝大當家早上來找言梳時, 手上提了個水桶,水桶裏飄著一根她從溫秉初那邊拿來的毛筆,言梳問她這算什麽, 謝大當家道:“你不是說要用筆寫才能寫好字嗎?”


    言梳抿嘴, 一時無話。


    那是她昨天晚上安慰謝大當家才說出口的。


    言梳也不想說謊的, 可子時已過,謝大當家寫的字不比院子裏那條大黑狗刨的抓痕漂亮多少,言梳看她越挫越勇,大有不寫到天亮誓不罷休的姿態, 便隻能開口道:“許是沒有好筆才寫不了好字。”


    在謝大當家‘求知若渴’的眼神下, 言梳昧著良心道:“也許用筆寫, 謝大當家的字就能好看許多了。”


    這些話前,她都加了‘也許’兩個字,然而在謝大當家的耳裏, 那就是‘一定’。


    為了不浪費紙墨,言梳被她一路領到了昨日斷崖的大石塊旁, 那石塊的‘龜甲’很平整, 石頭也是塊烏石, 太陽曬著成灰白色,一旦沾水就成了黑色,等水跡被曬幹了,顏色便又回到了灰白。


    謝大當家將水桶往旁邊一放,架著一條腿抓筆就在石塊上寫下昨日記著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個大字。


    言梳還沒吃早飯, 手裏拿著一塊匆匆帶出的麵糕,麵糕幹澀,無水難以下咽, 她一點一點撕下含在嘴裏,等麵糕軟了再吞下去。


    見謝大當家的字,言梳有些驚訝:“比昨天寫的好多了!”


    謝大當家道:“我昨晚練了一夜,再不能看的話這雙手也就廢了。”


    言梳聞言,微微一怔,她的視線從石塊上的字轉到了謝大當家的臉上,見她執筆比握劍難得多,眉頭輕鎖,嘴唇緊抿,仿佛在進行一項多困難的任務。


    言梳陪著謝大當家在懸崖邊的石塊上寫了許久,其實她的字也不怎好看,隻算普通,謝大當家卻誇了許久,言梳想,或許哪一日她的字能寫成自己這般,溫秉初對謝大當家應當能夠改觀了。


    以往言梳總以為,山匪都是壞的,在路過奇峰寨之前,她腦中幻想過許多被抓後的情形,卻沒有哪一種是現在這般。


    可見人有多麵,事亦如此,未見其貌,不得妄斷。


    後來幾日,奇峰寨都在善後趙氏兵隊之事,他們那一夜大獲全勝,也不是沒讓趙氏兵隊的人逃走,趁亂逃下山的兵有許多,謝大當家沒讓人追下山去。


    溫秉初說趙氏兵隊可能還會再犯,須得提前做好準備,隻是這一次雙方都是有備而來,奇峰寨須得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應對。


    他去了奇峰寨的兵器庫中看了一遍,除了這些近身肉搏所需的兵器之外,還得有網、鉤、盾,弓箭一類,後三樣趙氏兵隊的人留下了一些,奇峰寨裏的網卻隻有捕捉野獸的普通繩網。


    溫秉初道:“地勢於我們有利,天然的洞坑可以一次捕捉至少上百人,但在此之前,我們得有能一次捉住上百人的網,普通繩網野獸掙脫不開,但是有匕首利器的趙氏兵隊未必不能。”


    “這麽說我們還得專門去買網?”謝大當家問。


    溫秉初道:“趙氏兵隊的先行隊拿盾的多,若直接落入陷進,就等於剝去了他們一層戰衣,不可不用。”


    “現下下山專門定製鋼鏈網也來不及了。”夏達道。


    溫秉初頓了頓,開口:“溫家倒是有不少此類鋼網囤積於倉庫中,那是幾年前為作戰準備的,隻是這些年多於平地打仗,未經曆過山川,沒用過幾次。”


    此話一出,謝大當家默了,夏達站在一旁眯起雙眼打量溫秉初,山寨裏的其餘幾個人也對他不算友善。


    其中一人道:“溫公子這麽說,就是想讓我們放你走,叫你回去取網了?”


    “誰知道他下了山還能不能回來?說不定還會帶著溫家的兵隊打上奇峰寨呢!”


    謝大當家瞪了那兩人一眼,溫秉初道:“既然大家不放心,我不離開奇峰寨,你們可以讓寨子裏的人充當北方獅虎山那邊的獵戶,就說獅虎行凶,你們布下了陷阱,想從溫家買回一些鋼網,溫家本就做兵器買賣,不會不賣。”


    獅虎山距離奇峰山有些遠,且那地方的確很多獵戶,專門捕捉老虎獅子一類凶獸,剝皮削骨來賣。


    “好家夥,直接和我們山匪做起買賣了。”夏達撇嘴。


    溫秉初朝他看去一眼,臉上掛著輕笑道:“如奇峰山上那些天坑大小的鋼網,一張造價三百四十六兩,在下底價都告訴你們了,總不至於坑了奇峰寨的錢。”


    “正好,前段時間從林家搶來的錢還有一些存於庫中,此時倒是派上了用場!”一人言罷,便問過了謝大當家的意思,謝大當家也覺得此事可行,便讓那人早些準備下山,去溫家買鋼網。


    溫秉初意見已經提完,轉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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