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降吧,做我的俘虜。”


    又一次擦肩交手的一刻,在震天的殺聲中弗拉維茲輕笑。


    我喉頭一熱,不甘示弱:“休想,是你做我的俘虜。”


    “那還是等我攻下這座城,再和你好好討論。波斯的王子誕下了羅馬之子,真是大功一樁。”


    我的手猛地一顫,見一團小小身影竟從他的盔甲裏探出腦袋來,好奇地張望四周,渾然不覺現在是什麽狀況。


    “你……竟然帶他上戰場!”


    我差點從馬背上栽下去,瘋了嗎,帶著一個嬰兒披甲上陣的國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見我驚愕,弗拉維茲笑意更甚,越戰越勇,將我逼得在方陣中愈陷愈深。


    唯恐與他交鋒傷到小傢夥,我持刀的手都發起了顫。


    不遠處傳來象鳴,是父王率領的象軍在進攻,弗拉維茲舉起鷹幟,羅馬方陣開始聚集、移動,齊刷刷舉起尖銳的矛朝著肉盾似的象群衝去。


    我殺出一條血路,繞到陣外,遙遙望見一個削瘦的身影沖在方陣最前,直逼父王所在之處,一襲深紅戰袍獵獵飄揚,猶如迎風展翅的朱鸝。轉瞬他身後的重騎與象軍殺做一團,我衝上高地,拉滿弓弦瞄準那人的頭顱,眯眼定睛望去,覺得那側影有些熟悉———像是霍茲米爾。


    一種莫名的感覺湧上心頭,使我拉弦的手顫了一顫,不知是誰一箭射中了霍茲米爾的馬。馬受驚失蹄,他從馬上栽下,滾落在地,眼看就要跌入象蹄之下。


    突然之間城樓上傳來了撤軍的號令。騎兵、步兵團在象陣的掩護下退入山穀,暴雨似的流矢形成了一道抵擋追擊的屏障,我疑惑地隨大軍移動,一眼望見前方父王的戰象,那長長的象鼻上赫然卷了一個人,那不正是霍茲米爾嗎?


    羅馬人不敢貿然深入波斯腹地,第一場正麵交鋒的戰役在入夜後暫時休止。我們撤入底格裏斯西岸的塞硫基亞,這是一個極為易守難攻的衛城,它像波斯波利斯一樣歷史悠久。羅馬人若是想攻進王都泰西封,必須先拿下它。


    我站在古老的白色城樓上,望著日輪西斜,感到愈發濃重的彷徨。弗拉維茲的態度使我感到也許我是能夠使這場戰爭停息的。假如能說服父王允許我去談判,或許能達成波斯與羅馬間難能可貴的和平。


    我攥了攥拳頭,不禁發出一聲喟嘆。假如將這話講與伊什卡德,他必會驚訝於我的轉變。我們都是向死而生的武士,而今我卻開始貪生怕死,渴望和平而非戰場。不僅因為擁有牽掛,參與在阿瑪德的屠殺更使我感到自己血債纍纍。


    我害怕光明神讓我的小傢夥為我贖罪。


    一輪皎月升入高空,我終於想好說辭,踏進父王下榻的宮殿,卻被門口兩個侍衛攔了住。腳邊的睡蓮池裏流水淙淙,四周很靜謐,從走廊深處卻隨風飄來些異樣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激烈的爭吵。


    好奇心驅使我再次成為一個幽靈,沿宮殿外側繞過守衛,爬到窗外窺聽。


    透過窗棱一看之下,我便僵了一下。


    霍茲米爾站在窗簷邊上,手裏握著一把匕首。鮮血一線沿著刀刃流下來,滴到雪白的大理石地麵上,觸目驚心。長發掩住他的半張臉,神情晦莫難辨。風中他的衣袍飄蕩,身軀形銷骨立,顯得蕭索又絕望。


    父王站在他前方,袖袍上也染了淋漓的血,被誰刺傷的,不言而喻。我猶豫著是否要闖入,卻見他向前走了一步。


    “你真的這麽恨我,我的王兄……恨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霍茲米爾身形微顫:“我忍辱十年,為的就是能親手要你的命,奪回我的一切。我的夙願不能成,也沒有什麽活下去的理由了。再屈就在你掌中活數十年,生不如死。”


    回應的是一聲沉悶的笑,“是嗎,我倒很懷念當年。你寢宮裏的陳設還原封不動的為你保留著。”


    “是麽,可惜我活不了多久了,沒法回去享用你的恩賜。”霍茲米爾驀地也笑起來,笑聲悲愴悽然。笑了幾聲之後就成了劇烈的咳嗽,仿佛在咳血般粗嘎。他靠在窗簷邊上,身體搖搖欲墜,我才意識到他是有了輕生的意願。


    “那麽我隻好將那座塔賜給你的兒子了。他現在,還以為我是他的父親呢。”


    這話說得極輕,卻讓我腦子嗡了一聲,差點從窗邊栽下。胸中頓時掀起驚濤駭浪———此刻一切怪異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


    我靠在牆上深呼吸了幾口氣,仍難以平復心情,聽見裏麵驟然響起一陣動靜,像是人倒在地上的聲音。急忙側頭看去,霍茲米爾躺在地上,頭仰靠在國王的手臂間,他的黑髮隻有稀疏的數縷,粘連在削瘦的頸項上,被嘴角咳出的鮮血浸透。我呆怔地看著我真正的父親,僅能通過他半翕的眼判斷他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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